字旅行間：導．遊人（三）
【明報專訊】博物館中的唯一 ——吳皓妍
半里藍天，一路綠叢，沿着城門河，你走到金橙色屋瓦的香港文化博物館。手表說：未夠10時。於是你再等，成為當天第一批進館的人。在門口踱步，像以往每次來一樣，你想：今天的心情會讓自己記住哪一個展品呢？
因為小時候的工作紙，你哪裏會想到竟有一天，自己在香港可以帶着感情去探望一個館？「好啦同學我們將會到XYZ館！」老師通常用最雀躍的心情帶你走出課室。茶具文物館、歷史博物館……聽到個「館」字你便煩。胸前抱着工作紙一疊，內有橫線數十道，需要你瘋狂在場館內找無生命的資料再充塞。腦袋呢？通常被將要做的報告壓着……小時候你常常想，這些躺平的橫線真可以幫忙記得一個博物館內有什麼嗎？
「陰刻短跋銘文」(老師給你對的鉤但你不明白的答案)
「溫潤泡」(參觀後無法向母親解釋的正確答案)
「XYZ館共有＿個展覽館」(抄了館內地圖知道是「12」，但自己根本沒有到過其中許多)
如果躺平的橫線是一道時間線，沿着它，可以走到那個屬於文物的時空，多好。
「你無法帶學生重返真正的歷史時空，卻可以教他們仔細觀察，只取一個，讓他們細看甚至描畫，這樣可以走得與那文物近一點。」長大後，機緣巧合，有位教人辦導賞活動的老師導你遊覽香港文化博物館，最後竟讓你想明白了：原來你不是不喜歡博物館，是討厭走馬看花，原來你不過是想每樣文物都看久一點、知多一點。「今天，你會想記住哪一個展品呢？」這也是那位導賞老師教你的。他曾說集體參觀時間不多，歷史與資料固然可串連大概，但重要的是留些空間給參觀者一個人發現，鼓勵他們與博物館裏的其中一物產生關係、互動、思考。
唐三彩，青花瓷，活潑的古馬躍於紙。今天你再來文化博物館，卻只為探望你近年的摯愛——趙少昂藝術館內的瓷碟書畫「月夜草蟲」。你一直愛靜，問自己「想記住哪個展品」時，自然，便選了一碟子的月夜。碟上的圓月怎麼可以愈看愈空明？除了是畫家巧用了瓷器白得反光的匠心，大概是你佇足久了，畫家眼中的那晚月光，也漸漸在你心裏產生淨化作用。怎麼碟上艷紅的小蟲愈看愈活潑？可能只看一眼的人會覺得它刺眼，但你凝視久了，便知是黯黯月夜的一點紅，使蟲不用鳴，黑夜也顯得更安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後，你甚至開始感覺到幾十年前書畫家在碟子上方的呼吸，還彷彿想像到畫筆尖的溫柔，重返數十年前他作畫的心境。
到博物館尋看自己心上的唯一，這怪事大概只有你做得出來！有人問你：「其他也很美，你怎看？」那時你不答。你是知道的，博物館自是要收納博物，使群芳盡展人前，於是多來幾遍後，你也會用尋寶的眼睛，按當天的心情與天氣，再選一件文物認真一觀。因此，後來，即是半里藍天的今日，有人在文物館遇上你的時候，發現你開始癡迷清代「十二花神杯」的十月蘭花杯……
後記：那不止是導賞老師，實是一位研究課外活動、教中小學老師辦課外活動的老師——龔萬聲博士。不曾想那年讀教育文憑，經他導賞一遍後，自己會因此常來沙田文化博物館。
◆文化小知識
文人之間的「合作畫」是傳統中國書畫藝術的特色，講求書畫家們的合作與各展所長，更象徵了文人雅士間的情誼。「月夜草蟲」是嶺南畫派大師楊善深與趙少昂合繪的瓷碟畫。根據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出版《世紀嬗變——十九世紀以來的省港澳廣彩》一書，楊善深多勾畫枝幹花蕊，趙少昂多添畫草蟲及題字，共同繪製出多隻瓷板和圓碟。(圖2)
月夜草蟲
趙少昂及楊善深合繪
無年款、彩繪瓷碟、香港文化博物館藏品◆
博物館的距離 ——薛頌平
我喜歡遊博物館，但遊博物館有時也挺折磨人的。白色高牆下，佇立一座座冷冰冰的玻璃櫃，展品似近還遠，大家安靜地駐足觀看。小時候，去博物館，好奇的同學只是把手碰碰玻璃櫃，就被老師嚴斥：「眼看手勿動！」長大後，性格一絲不苟的我，又禁不住強迫自己把展館內的文字閱讀一遍，結果卻累透自己。從來，我們對博物館的認識，大概也反映在日常的說話上：「行博物館」「睇展覽」，身體器官，彷彿只有腳與眼睛參與，展品似乎都是遙不可及的。
留學日本幾年，因為「博物館學」的課程和自己的戰爭研究，走訪了各式各樣的博物館，也拉近了我和展品的距離。驟眼看，三重縣的伊賀流忍者博物館只是一座傳統的日式民家，實際上卻暗藏機關。穿著忍者服的導賞員已經引人注目，在介紹時，他突然在牆壁消失了！大家一愣，還未回過神來，他又從牆壁後面出來！我們推一推牆壁，原來那是一道模仿牆壁的旋轉門，後面暗藏密室，還可以通往閣樓，監察入侵者的舉動。大家坐在榻榻米上，都拍掌歡呼。
忍者博物館的導賞員成為忍者，邀請來賓入屋探秘，大阪生活今昔館的導賞員和參觀者則在合力演出，重塑江戶時代的大阪生活。展館中其中一層，模擬了1830年代的大阪街景，重建了當時的商舖和住屋。不少參觀者在博物館租借和服，街上熙來攘往的景况，不就是當年的景象？在玩具店外，聚集了不少人，一位穿著和服的「店員」正笑容滿臉地教行人玩日本傳統玩具「劍玉」，我也跟隨大家拿起店舖桌上的「劍玉」嘗試。往前走，我進入了另一所雜貨店，那位「店員」又跑過來，跟我們介紹鋪陳出來的生活用品。漸漸，展館天花的白光變成日暮的橘黃，鳥聲也漸少，「店員」把木門拉起來，我們嚇了一跳，她卻在解釋要用木栓鎖門防盜。木門是密封的，若有來客，只要調整木栓，就可以限制木門開啟的幅度，讓店家一窺外面的來客是誰，而來客又不可以硬闖進來。「店員」趕快請我們離開，踏出店家，我回到了大阪近200年前的一夜。在大阪的街上，我不再只是觀看，而是要與「店員」動手、動身和動心，重塑、進入與體會一個歷史場景。
這種貼近時空、重塑現場的展示手法，在1個世紀前有更大膽的嘗試。1903年，第五屆「內國勸業博覽會」在大阪舉行，其中一個展館「學術人類館」就請來愛奴族、台灣原住民、琉球人、中國人、朝鮮人、爪哇人等32個男女，要他們在展期內，於指定區域穿上民族服飾，起居飲食，供人觀賞，導賞員更以「這東西」來介紹他們。可惜，在日本富國強兵、侵略周邊民族的歷史背景下，這種「重現」與「觀看」被批評是日本帝國對被殖民者的歧視。回到現代，交通與科技發達，實地考察歷史遺蹟、與當地人直接交流，可能比在博物館重現時空來得更加真實。在疫情封關時代，網絡上的虛擬博物館大行其道，我們與展品和現實又好似拉遠一步。未來，博物館的導遊人，應該在參觀者與展品之間，製造怎樣的距離，導引他們，認識怎樣的世界呢？
(有關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教育及文化機構 SPEC 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
◆薛頌平：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香港文化博物館、資料圖片
[語文同樂 第54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