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當你關上門,再不會走進這所房子。即使有機會再走進去,那房子已經不是那房子。
關上門的一刻,百感交集。
我記得好幾次夢見自己回到銅鑼灣舊居。大樓還是一樣,只是大堂不同了,升降機亦不一樣。升降機很危險,好像用木架撐荂A隨時會倒塌或者停電。我住的房間也有點不一樣,多了一個房間,只是漏水之處不再是房子的窗邊,而是在浴室。整座房子比從前更整齊了,我的心情彷彿是愉快的,彷彿是因為有時候不一定要回家,可以在有空的時候,去銅鑼灣坐坐。然後又旋即記起,為什麼自己沒有交租,還有鑰匙開門?
這樣的夢,的確有好多次,場景沒有大變化,色調統一:潮濕、老舊。二十多歲的青春時光,為何迅速長出等待枯乾的藤蔓?
九龍灣的房子質素是好一點的,我首次擁有自己的房子。但裝潢是上一手業主的,主要是米黃色。我購置以白色和灰色為主的家具,希望營造一種和諧的感覺。事實上我並不大喜歡米黃色。當所有雜物都搬走的時候,下午的陽光照進米黃色的房子堙A走路的時候,都有空蕩的回聲。屋苑樓宇與樓宇之間緊密依存,光影更見層次。如果遠看一點你會發現黃大仙一帶的樓宇,還有獅子山和廣闊天空。樓下的大天橋依然車來車往,在空氣混濁的市區生活,我常常生病。這座房子也帶給我不少麻煩,要維修的是房子,也有感情。時光孕育傷痕、疤,疤有時候像蛹,竭力要從裂縫之間飛出一隻鳳蝶。
新居,我不需要半點米黃色,我用剔除法建立我自己,彷彿長滿了刺,告訴別人,我易於受傷,不想受傷。就這樣一個男孩可以變成一個男人?
搬家的時候,要整理一切雜物,回憶像衝撞的飛蟻,向光處飛撲過去。有時候要不慌不忙,好好堆疊,即使沉重,也要無意識地把它搬來搬去。除非你有決心和勇氣,把它丟掉,一了百了。飛蟻沒有碰見靜止的水,牠依然狂亂地,莽撞,或者說,迷失。
房子的構成,除了磚和水泥之外,還有記憶。只是沒有一種記憶不像流水,變幻不定,沒有雜質。流水如光,時明時暗,如果有些事情已經改變,要捨得鬆開握緊的拳頭,你才可以重新擁有。我明白,但不願懂得。關上門,是不是也關上一切呢?我背蚖暑揪滬I包,渴望終究有懂得飛翔的一天,然後開ㄔt一道或許是最後的門。
■作者簡介
呂永佳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無風帶》、《午後公園》、《而我們行走》、《天橋上看風景》、《我是象你是鯨魚》。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現為中學中文科主任。
文:呂永佳
圖:呂永佳
[語文同樂 第4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