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就這樣從洞穴探身眺望外頭維多利亞時代的裝潢,一如陽光自由地迤邐[1]地面米白色的階磚;翠綠尖削的盆景分明地端立,我便一直在洞穴中安分地感受這冬季堮巡M若失的餘溫。這是怎樣難得的冬暖太陽,海風吹入,所有倦怠就像被風銜走,本來委靡的精神得以重新亢奮,這種生理上的變化,就像人霍然[2]與陌生的自己相遇。
赤柱的海和風滲入長廊,美利樓的英式掛牆吊燈明滅相間,暈黃的光成了雅致的裝飾,菱格地磚一直延伸遠處的狗嗥[3],唐狗在美利樓的四圍巡弋[4],未曉得是在放風、守護還是入侵,狗明顯比起人更熟悉這堙C美利樓由中環遷至赤柱,大樓已欠缺了從前軍營的戒嚴,在和平的日子媟N外地改易為國際成衣店,相比起徒剩外殼的歷史建築,她總算仍舊保存自己的瑰麗,安分地存留下來。
安分,在這個都市堭q來都是奢侈,甚至渾然不覺它的存在。除非人還未受蚢L度的污染,在匱乏的時代,有些居民在赤柱市集開設了商店,售賣成衣、工藝或油畫,以至各種出入口貨,質材難定,成交與否倒不拘,但求誘拐遊客駐足觀賞,或攀談近來狀G,總算滋養一下無聊時候的愉悅與歡慰;客也分兩類,本地人事事講究,提問店主的問題刁鑽古怪,有次聽見客人問及店主油畫中的灣仔有什麼今昔轉變,店主好聲好氣,卻無法滿足怪客的好奇與想像,相對外地遊客似若漫無章法的對談,卻時有諧趣。
然而要使老外久居在這異域也絕非輕易,若非赤柱大街塑造了西歐生活形態,老外或許一早識穿這物慾的都市難以協調,一旦思鄉病發作,就像上演情感的戲碼,造成好些流連在外的悶鬱,無法過得舒坦。然而大街上的商店,不論是大快朵頤的餐室,又或是談笑幾杯的酒吧,尤其是街口鵝黃色的「泳盧」餐廳,是拐入大街時眼熟的路標,的確催使許多千里迢迢而來的老外迷戀不已。就在詭譎[5]的艷陽仍未映入,車已停泊在路肩,關掉引擎制動,從平治G63越野車上跑出一位穿搭優皮[6]的金髮老外,神態自若地挺進酒吧,臨進去時,一眼回眸,竟發現多少同鄉如呼朋引伴一般到來,彼此如掀開笑靨,一晃竟如他鄉遇故知,悄然地牽動落葉歸根的情緒。赤柱的確是老外在這堬z想的過渡與安居。
就在卜公碼頭旁邊的海域,前頭是大小亂石,四名外國小孩肆意地在石上蹦跳,偶爾蹲坐石面,時而神氣佇立,就像在排練現代版《李爾王》[7]中王與權臣的對話,倒是本地人憂心小孩的安危,若不慎觸碰邊界,豈不危乎?然而這些就像即將孵出新意念的青春之籽,似乎老早已適應了赤柱的生活,甚而在朗日的照耀下,隨時癱軟在石頭上有如黏膩的殼,恍惚間竟已活在一覽無餘的軌[上,悄悄地安定在相濡以沫的樂趣中。
故此,若要擺脫生活的牢籠與羈絆[8],掙在世道的假象中盡早脫離不安定的思緒,有一刻應到達赤柱軍人墳場,在生死博弈的學習中,理解生命哲學到底是什麼?墳頭刻有死難者的名字、年齡與身分,然而部分卻是合葬,共用墓碑,無名無姓,卻特別惹人同情;一片青茵綠草坪,乾瘦的樹幹卻長出綠葉,惟萬綠之中一片殷紅,這戰後軍人墳場,其中的英雄戰將,至今仍為後人尊重與追念,沒有悲哀的嚎聲,亦無悚然一驚的恐懼,四野之下只存有一片靜謐的安穩,靈魂安放在十字架的翼護之下。
面前是赤柱海,艇家捕魚,小孩相偎,岸上昇平,古蹟存留。安分,從來得之不易,卻原來求之可得。
[1] 迤邐:連續不斷的樣子。粵音以里
[2] 霍然:突然
[3] 嗥:粵音嚎
[4] 巡弋:巡邏。弋,粵音亦
[5] 詭譎:奇異,奇怪,令人捉摸不透,變化多端。譎,粵音決
[6] 優皮:即Yuppie譯音,原指西方國家中住在大城市、有專業知識和技能的高學歷人士
[7]《李爾王》:
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創作的著名悲劇。李爾王將產業分給了兩名阿諛奉承的女兒,流放不願奉承自己的女兒,造成了悲慘的後果
[8] 羈絆:受牽制而不能脫身
◆事
藉荋y寫赤柱居民與遊客的生活面貌,書寫人的生活形態。
◆景
描寫美利樓、赤柱市集、赤柱大街與海面的風景,亦描寫赤柱軍人墳場的一片寧靜。
◆情
抒發在赤柱感受「安分」的生活,無論是居民、小孩、遊客或「我」,都能體會其中的美好。
◆理
指出赤柱能容納不同的文化與特質,在都市中建立人與靈魂皆可安息的道理。
圖:陳志堅副校長
文:陳志堅 - 作家、中學副校長、中國語文科、中國文學科主任。創作小說、散文、新詩。著作包括《紅豆糕的歲月》、《無法預知的遠方》,主編《情味?香港》。
[語文同樂 第36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