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白話﹕葉靈鳳〈還沒有跌下來的人〉
【明報專訊】(第1段) 法郎士[1]在一篇小說裏說起，某一個地方的土人每年一次，使他們族裏的老年人爬到樹上，然後青年人圍在下面將樹搖撼，他們並不哀悼跌下來的人，卻為沒有跌下來的人慶祝，因為他們可以多活一年了。
(第2段) 去年冬季，在一冊英國刊物上看到文藝季刊「城裏人」(Townsman)的秋季號要目預告，說是有一篇關於書報檢查的文章，作者是前西班牙政府書報檢查官卡伐爾堪地(Cavalcanti)。許多年以來，對這問題，政治的或風化的書報查禁問題，這自由鬥爭史的另一頁，我感到了莫大的興趣。我以為卡伐爾堪地的這篇文章一定是報導戰時西班牙書報檢查制度的，一定可以供給我不少研究資料。費了很久的時間和週折，春季號的「城裏人」終於到了我的手裏﹕薄薄的十八開本，定價祗有一先令，卡伐爾堪地的文章刊在最後，卻不是關於書報檢查也不是關於西班牙，而是關於法國電影檢查的，題目是「法蘭西的剪刀」。
(第3段) 這當然使我很失望，但並不是全然的失望﹕電影和我研究的範圍距離並不遠，而卡伐爾堪地在述敘了他所身受的法國電影檢查官的種種昏瞶[2]，武斷，執抝之後，他說﹕不必和他們爭辯；和這類的人爭辯是無用的，因為他們決不會接受你的半句話，對付這類人，最好是採取法郎士故事裏所說的那辦法。如果他們今年不曾跌下來，我們不妨為他們慶祝，但他們早遲總要從樹上跌下來的，在人類文化史的進展上。
(第4段) 迂腐，頑固，過份的小心，這是使得書報檢查制度時常成為文化進步的障礙的最大原因。一位檢查官在執行他的職務時，除開應有的賢明公正之外，他如能顧及世界新的思潮的趨勢，人類文明的去路，他將不僅是一位法律的保障者，同時也將是文化的功臣。這樣開明的書報檢查官並不是沒有的。一九三四年取消「優力栖斯」[3]禁售令的美國法官烏爾綏(Judge Woolsey)，便是至今為世界文化人士所歌頌着的一位。
(第5段)喬伊斯[4]的「優力栖斯」在現代文學上所發生的影響，已經沒有人敢否認，雖然見過這部小說的人不多，讀完這部小說的人更少。在英語文學研究上，牠是不能不知道的一部重要作品。但是自一九二二年單行本在巴黎出版以來，在英美差不多同時在猥褻和褻瀆的罪名下遭受禁止，美國郵局禁燬了第一次寄來的五百部，英國佛克斯敦海關也在碼頭上沒收了進口的四百九十九冊。但是同時翻版本和走私本都流傳英美每個愛書家的手中，而哈佛大學也將這書列為英文學的參考書之一。可是禁令依然存在着，關於這書的控訴不時發生，這一直到一九三四年在一次新的關於出售這書的控案中，紐約法官烏爾綏，在嚴謹的法律觀點和深刻的文藝理解之下，終於將這書在美國存在了十多年的禁令取消了。
(第6段) 烏爾綏關於「優力栖斯」的判詞，在書報檢查制度上已經成了歷史性的重要的文獻。我們試讀他的結論，就可以知道他怎樣了解了「法律」，同時又怎樣了解了「文藝」﹕
「……法律的對象乃是一般的健全的人。如我上述的這種測驗方法，可說是對於像『優力栖斯』這樣的一本書，這關於人類的觀察和描寫的一種新的文藝手法的嚴肅認真的嘗試，可說是唯一猥褻與否的適當測驗方法。
「我十分清楚，由於『優力栖斯』的一些場面，要使某一些雖然健全可是十分敏感的人去服用，可說是一帖過重的藥劑，不過，在我斟酌的意見之下，經過很久的考慮，我以為『優力栖斯』對於讀者的影響，在有些地方不免是嘔吐劑，不過決沒有一處會成為催淫劑」。
「因此，『優力栖斯』可以允許輸入美國」。
(第7段) 這樣的人，不僅不致跌下來被人忘掉，而且將被人在文化的樹幹上永遠刻上紀念的名字。
二十八年九月
選自葉靈鳳《忘憂草》，香港西南圖書印刷公司，一九四○
主編案﹕本文初刊於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七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收入《忘憂草》時文句略有改訂。
2014年商務印書館《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 散文卷一》重新收錄出版
◆閱讀材料簡介
不少同學撰寫議論文總陷於「議論八股」的泥淖，離不開順序安排立場、論點、論據，最後總結的僵硬結構，與千篇一律運用「我認為」、「因此」、「所以」等片語、詞語。
立場、論點、論據、結論，固然是議論文必要的元素，這些元素也必然有一定的因果邏輯關係，但生硬地套用上述的書寫套路、用詞，文章也自然乏味。葉靈鳳在是次閱讀材料裏，揮灑自如，寫來像介紹典故(故事)，而立論、論點、論據、結論卻不言而喻，輕舟已過萬重山中，顯現了立場之合理，使讀者信服。
◆註釋
[1] 法朗士：法郎士(Anatole France)是法國小說家Jacques Anatole Thibault(1844-1924)的筆名，他於192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2] 昏瞶：糊塗昏亂，不辨是非。
[3] 優力栖斯：《優利栖斯》(Ulysses，又譯《尤利西斯》)是192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小說以時間為順序，描述了都柏林小市民，廣告推銷員布盧姆於1904年6月16日一晝夜之內在都柏林的生活，以18小時凝縮人物的一生。《優利栖斯》被譽為現代主義、意識流寫作手法的開山之作。
[4] 喬伊斯：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是著名的愛爾蘭作家，《優利栖斯》小說的作者。
顧問教師：唯風
圖：資料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