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塵世中一隻迷途小麒麟 《春秋》的終結 與歷史的開始
【明報專訊】中國大歷史可以分成兩個時期：唐宋前和唐宋之後，大抵以安史之亂劃界。這兩大歷史時代無論在政治體制、社會階層和人口結構、稅制和貨幣、外交和國際貿易、城市規劃、藝術和宗教等，都有巨大差異(見內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時代觀〉)，其中當然包括教育和考試的不同。
先秦以前的課程是六藝(見2021年5月11日《明報•星笈中文》〈文言遷移：士以天下為己任——〈岳陽樓記〉的結構與解構〉)，先秦之後一直到唐宋之前，主要教科書和指定考試材料則是「五經」，即《詩經》、《尚書》、《易經》、《周禮》和《春秋》。唐宋之後，五經退居二線，更重要的教材和考材變成「四書」，即《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今天指定文言經典學習材料選收《論語》和《孟子》，便是後唐宋時代的延續。
粗略類比，五經和四書有點像基督宗教舊約和新約兩個時代，五經體現的是周代古典文化精神，四書則是孔子及其後學對周代古典精神的詮釋和發展。
(圖a)
各國史書皆《春秋》 西狩獲麟夫子悲
孔子真是中華文化最重要的人！他是五經和四書的轉圜樞紐，把兩個時代貫通。但也不宜神化孔子，例如，相傳五經都由孔子編寫，當然不可信，最可靠的，是孔子制定課程，選用了這五部文獻為教材，教學時無疑闡釋過五經，提出見解，孔子說「述而不作」，即有此意。後來孔子不同弟子傳播、發揚老師的觀點，成為後世至今對五經的解釋。
這也是《春秋》的文化語境。先秦時候，諸侯國各有史官編寫本國史書，都叫《春秋》。古代是農耕社會，四季之中，最重春、秋兩季，春天播種，秋天收割，拖延不得，否則餓死，春、秋遂借代引申為時間和歷史的意思。所以燕國史書叫《春秋》，齊國史書叫《春秋》，魯國的史書不例外地也叫《春秋》，就像今天不同出版社撰寫中國歷史，書名都可以叫《中國歷史》一樣。孔子給學生上歷史課時，順理成章用自己出生的諸侯國——魯國的史書為教材，經孔子如此加持，魯國這部其實不完整的史書便脫穎而出，成為五經之一、史學之祖了。而《魯春秋》記載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至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這242年歷史，今天索性稱為「春秋時代」。
古人相傳孔子修《春秋》，雖非事實，但傳說十分哀惋沉痛。話說魯哀公十四年春天，有樵夫捕獲一隻動物，鹿身、獨角，不知是什麼。奇聞傳到孔子那裏，孔子一聽，激動得哭起來，淚水把衣襟都弄濕了。原來，那是麒麟啊！麒麟本是吉祥的神獸，只在聖君在位、太平盛世時候才出現，可是，無端在禮崩樂壞的紛濁亂世現身，來不逢時，被人捉獲！
這簡直是拉丁美洲作家馬奎斯(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代表作之一是《百年孤寂》)的魔幻現實文學的先鋒呀：在瘟疫之下，一位天使無端墜落凡間，被一對老夫婦捉住，同母雞一起圈在鐵絲雞籠裏，像頭馬戲團的動物給鄰人圍觀！不同的是，馬奎斯小說中的天使最終還是飛走了，離開了污濁的凡間，但在孔子的故事裏，本來象徵人間美好生活的麒麟，卻無法擺脫落難沉淪的悲慘噩運。天使折翼，上帝已死，天道不行。「袮為什麼來啊！」孔子錐心喊道。
微言寓褒貶 三傳大義彰
孔子知道，有生之年自己的理想將無法實現，於是發願編修《春秋》，通過記載史事，字裏行間寄寓對世事的褒貶，希望價值和理想有機會流傳後世。因此《春秋》寫到哀公十四年春天的獲麟故事，便不再寫下去，古人稱孔子「絕筆於獲麟」。這故事並不真實，但很美。後來司馬遷寫《史記》，也以漢武帝獲麟而終，既向《春秋》致敬，也曲折婉轉地顛覆了漢武帝自命聖君的政治宣傳，寄寓了司馬遷對當時人人稱頌的盛世的評價。
其實，魯國史官寫的《春秋》本來簡略(王安石甚至刻薄地批評《春秋》又斷又爛)，但後世既把《春秋》冠名到孔子頭上，則《春秋》的不完整，便被過度解釋為刻意的略寫，其中微言隱藏了大義，須細讀推敲出來，更美其名稱之為「春秋書法」(或「春秋筆法」)。孔子不同弟子對《春秋》原文(後世稱經文)各有不同釋義(後世稱「傳」，指通過解釋經文，把深層意思傳示他人，因引申義和本義距離較遠，所以連讀音也稍變了)，《春秋》的解釋學系譜由是而生。相傳漢代至少有五個解釋《春秋》經文的學派，今天只傳下來三個，這三派的祖師爺據說是左丘明、公羊高和穀梁赤，左丘明與孔子同時代，公羊和穀梁是孔子徒孫云云，但異說很多。這三派分別稱為《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和《春秋穀梁傳》，合稱春秋三傳。
「曹劌論戰」故事發生在莊公十年(公元前684年)，《春秋》原來經文只簡單幾句：(圖b)
三傳中《公羊傳》沒有解釋這次魯莊公與齊國新君桓公的戰事。《穀梁傳》則解釋了經文兩處微言有何大義，一是為何只寫月份，沒記下戰爭日期，二是為何用打敗一詞，不說戰勝：(圖c)
《左傳》呢？詳細記敘了戰前、戰事，和戰後的歷史故事，也就是今天讀到的整篇〈曹劌論戰〉。《穀梁傳》和《左傳》對《春秋》經文的解釋有何同異？由此看到《左傳》有何特色？以及〈左傳•曹劌論戰〉如何更深刻幫助我們理解指定文言學習材料？下期再談。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星笈中文 第04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