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夢魘
【明報專訊】他第二次做了同樣的夢。
上次是何時他已記不起。只記得是一個晴轉雨的日子。不過,地點他卻清楚得很。整間餐廳由石頭堆成,連桌椅都是石頭。中間豎起一根白色柱子,上面好像雕刻着一個人像。的確是個人像。以前只有特別的日子,他才來這裏。那是什麼特別日子他去了那餐廳,他不知道,因為夢沒有說,他在夢裏時,已坐在裏面。之後,一個男人走過來說了些話。他揮起拳頭打過去。他不肯定那是不是血,因為在夢裏所有顏色非白即黑,他想了很久,那在地上躺着的,是血,還是那男人的臉呢。他笑了起來,臉抽搐了三下,就醒了過來。
他覺得挺遺憾的。之後入睡,他總期待那一幕出現。再次夢到的時候,他興奮極了。他有意識地看牆上的石鐘刻着:二月二十九日。那個男人穿著休閒牛仔褲,淺藍色格仔的襯衫。男人的旁邊還有一個女人。他沒有辦法看清兩人的臉。兩人背影之間夾着一個他的距離看過去像半空懸掛着的蛋糕。
上次的哭聲應該來自她。她這麼一哭,他望了她一眼,剛剛完全沒注意的一陣玫瑰清泉香水味塞滿他的鼻腔。他是那樣的熟悉。那是他出差帶回來的。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女人會有他送給他妻子的香水。他忍不住打噴嚏。一個。兩個。三個。
「砰」的一聲掩門聲,玫瑰花清泉香水味跑到街上去。他立刻從牀上蹦起來,好像想起了些什麼,轉頭盯着牆上的日曆看:二〇二四年二月二十九日。翻開了一頁,鼻子湊近嗅了嗅,雙眉緊湊在一起,左眉下面的黑痣也動了動,又定格在那裏。電視正在播放新聞,左上角寫着日期。他似乎確定了今天真的是二月二十九日。
他跑出去,找了幾條街卻找不到香水味。一抬頭,他發現迎面走來的男人是那樣的熟悉。當然不是樣子,而是衣服。褐色的牛仔褲,配上藍色格仔的襯衫。他激動地盯着男人,心裏盼着,對方也能把自己給認出來。眼睛睜得愈來愈大。男人的影像愈來愈大。甚至只能看到他的臉。總算看清楚男人的臉了。滿臉的鬍渣黑壓壓的圍繞在下巴周圍,怪不得上次揮拳時手感覺這麼刺痛。旁人看着他,而不是看着那個男人。他倒沒有想那麼多,心裏肯定就是眼前這男人。他似乎有點放心下來。
正如他想的那樣,男人正往餐廳走去。他跟上去。一個靠窗坐着的女人向男人笑了笑,頭微微扭動,示意男人走過去。男人笑了。他本來以為今天的一切都是為他而準備,本來也應該像那個男人一樣笑了笑。可惜,這一刻,他再也笑不出來。在那個女人的臉上,他看到了他妻子的五官。一模一樣。特別是那雙眼睛。曾經對他來說,那是半個月亮,也是半個屬於他的世界。穿過黑眼珠,他可以看到很多他跟她的曾經。他盯着女人的眼睛,卻找不到他的影子,那黑眼珠甚至連瞟他一眼也沒有。明明說去工作的,卻私下跟別的男人來了這裏。他攥緊了拳頭。
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樂。女人開始說話。
男人握着女人的雙手,說,我等今天整整四年,我們走吧,放下這裏的一切走吧。女人低下頭,推了推男人,把手縮回來。
不行,現在暫時還不行。
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反正他遲早都要知道的!我們可不能這麼偷偷摸摸一輩子啊!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麼?難道你對他還慚愧嗎?他一直都這麼對你,你看你都被他打成怎樣了。
可是,他現在還很不穩定,需要定時吃藥。他也不想的。女人低下頭。男人沒說什麼,摟着女人的肩膀,讓她的頭挨着自己。
你給我住手!他突然吼叫起來。全場人都轉過頭去,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只有幾個服務員不為所動擦着桌子。說的就是你。他指着那轉過頭來的男人,你,你算什麼男人!他把男人從座位上揪了出來。竟然敢搶我的女人!他扭曲臉孔,把早已握緊得連青筋都凸顯的拳頭揮過去。臉並沒有掉到地上。這一次,男人的嘴角不過滲出一點兒的血。男人顯然是被激怒了,舉起拳頭回了過去。
你誰啊!誰搶你女人了!神經病!
全場變成了石頭。只有旁邊的女人在抽噎。別打了,別打了。經理跑過來,勸着男人,你是剛來這裏什麼都不知道吧,總之就別跟他計較了,四年前他妻子跟別人走後,他就一直這樣子,那也是二月二十九日啊……
他笑了起來,臉抽搐了幾下。只不過,這一次沒有聞到香水味。他清晰得很,要去找答案了,於是睡去,再醒來。第二天才是二月二十九日。那陳舊而發霉的日曆讓他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左眉下的黑痣還在那裏。日記裏又多了新的一篇。
■作者簡介
關嘉利
(寫作人,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年輕作家創作獎等,出版《七年》、《我的外婆》等。)
文:關嘉利
圖:陳綺雯
[語文同樂 第5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