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寄不出信件
【明報專訊】月前在美國一個車站發現來自1913年的瓶中信，向撿到瓶子的人問好。瓶中信予人特別的感受，在於收信人不知來自何地、何時，信件的下落盡付緣分，寫信人仍然執意向未知的他訴說；而收信人開瓶的一瞬間，是在千千萬萬人當中被偶然選上，憑一紙尺素，成為寫信人唯一的傾聽者。能夠讀到瓶中信應是難得，如果讀到一封投遞不果的重要信件，更似乎是一次神奇的經驗。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萬卡》就是記載了一封注定未能寄出的、揪心的信。
■寫信之初：周遭物品的信息
【原文】開首
九歲的男孩萬卡•茹科夫三個月前被送到靴匠阿利亞興的舖子裏來做學徒。在耶誕節的前夜，他沒有上牀睡覺。他等到老闆夫婦和師傅們出外去做晨禱後，從老闆的立櫃裏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鏽筆尖的鋼筆，然後在自己面前鋪平一張揉皺的白紙，寫起來。他在寫下第一個字以前，好幾次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看一下門口和窗子，斜起眼睛瞟一眼烏黑的聖像和那兩旁擺滿鞋楦頭的架子，斷斷續續地嘆氣。那張紙鋪在一條長凳上，他自己在長凳前面跪着。
小說的第一段，描寫小男孩萬卡偷偷摸摸地寫信，他趁老闆夫婦和師傅們出外做晨禱後的小空檔寫信，還「好幾次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看一下門口和窗子」，可見他是那麼怕老闆，身為學徒的他平常也應該少不了被打罵的份。這裏有三件物件可以想想背後代表的意思，首先是他鋪平「一張揉皺的白紙」。這張白紙是他早藏起來的，等待恰當時機就寫成信。藏的過程想必也是匆匆忙忙、生怕別人看見的，很可能因此揉皺放進口袋裏，身為靴匠學徒，又被嚴苛對待，手腳一定麻利，但仍不得不揉皺收藏白紙，湊合能寫就好，不在乎平不平了，可見他寫這封信是那麼迫切的。
第二、三件物品出現在這句：「斜起眼睛瞟一眼烏黑的聖像和那兩旁擺滿鞋楦頭的架子，斷斷續續地嘆氣。」「瞟」字就是瞄一眼，他正忙着寫信，沒空多看但仍不得不看。「擺滿鞋楦頭的架子」似乎是工作繁重的實際景象。「聖像」應是指俄羅斯東正教聖像，本應是慈愛憐憫的象徵，聖像倘有靈，為何自己仍在苦海當中呢？神靈不能寄望，唯有向唯一可能伸出援手的爺爺寫信了。小說於是正式為讀者展開信件，契訶夫鋪墊寫信之初，用幾件物品簡明扼要地勾勒背景，充分呈現萬卡寫信時激動的心情。
【萬卡的身世】
萬卡的身世，通過第三人稱和信件的內容，從幾個側面透露給讀者。鋪排如下：
寫信情境
他是一名很苦的靴匠學徒，正寫信給祖父，希望祖父帶他離開。
祖父形象
一名玩世不恭的看更，以逗弄別人、調戲婦女為樂。
信件內容
萬卡在靴舖遭老闆一家和師傅們冷待、工作辛苦。
萬卡回憶
萬卡邊寫信邊回想以前和祖父砍聖誕樹、捉兔子的趣事。
點出脈絡
萬卡母親原是富有人家的女僕，身為小孩的萬卡受到善待，奧莉加小姐尤愛和他玩、教他讀書寫字。母親死去後，他被送到僕人廚房，跟當看更的祖父一起住，再被送去莫斯科當靴匠學徒。作者此處用全知觀點寥寥數筆寫出。
信件內容
萬卡進一步寫被眾人虐打，祈求祖父接他走。
誤寫地址
萬卡只在信封上寫上「寄交鄉下祖父收」，讓讀者知道這封信不可能寄到祖父手中，小說以萬卡夢到祖父讀信的情境作結。
契訶夫巧妙地用「背景——信件內容——回憶——信件內容」交織成萬卡的身世。
■契訶夫佈下同理心的遊戲
【原文】結尾
萬卡把這張寫好的紙疊成四折，把它放在昨天晚上花一個戈比買來的信封裏……他略為想一想，用鋼筆蘸一下墨水，寫下地址：
寄交鄉下祖父收
然後他搔一下頭皮，再想一想，添了幾個字：
康斯坦丁·馬卡雷奇
他寫完信而沒有人來打擾，心裏感到滿意，就戴上帽子，顧不上披皮襖，只穿著襯衫就跑到街上去了……
昨天晚上他問過肉舖的夥計，夥計告訴他說，信件丟進郵筒以後，就由醉醺醺的車夫駕著郵車，把信從郵筒裏收走，響起鈴鐺，分送到世界各地去。萬卡跑到就近的一個郵筒，把那封寶貴的信塞進了筒口……
他抱著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來，過了一個鐘頭，就睡熟了……在夢中他看見一個爐灶。祖父坐在爐臺上，耷拉著一雙光腳，給廚娘們念信……泥鰍在爐灶旁邊走來走去，搖尾巴……
小說最後幾段相信所有讀者都會為萬卡揑一把汗的，當他把這張寫好的紙疊成四折(提示：作家會用「疊成四折」的具體意象，而不會用抽象的「小心地」等形容詞)，並放進花上珍貴的一戈比(錢的單位)買來的信封裏，讀者期待他怎寫地址，契訶夫和讀者開了個玩笑，描寫萬卡「他略為想一想」，煞有介事地「用鋼筆蘸一下墨水」，結果只在信封面寫上「寄交鄉下祖父收」，讓讀者心裏不禁「啊」的一聲。契訶夫再耍一招，寫「然後他搔一下頭皮，再想一想，添了幾個字」，讓讀者再抱一次期望，結果又落空，他只寫祖父的名字而已。萬卡「心裏感到滿意，就戴上帽子」，萬卡心滿意足反映他以為信件會寄到祖父手中，但讀者知道沒有地址的信件根本寄不出去，這種期望落差在讀者心中自然牽動起惻隱之心。
萬卡回憶起別人的敘述。甜蜜的幻想和冷酷的現實形成極大對比，閱讀是孤獨的過程，契訶夫把讀者丟進不能向別人施出援手的境地，當讀者悵然有所感時，就呈現了人所共有的同理心。以上幾個細緻的步驟甚至帶有幾分戲謔的味道，現實的悲劇總帶幾分可笑，但每一位讀者所動之情，何嘗不是抵抗命運的燭光？
【閱讀常犯錯誤】容易忽略細節
如果祖父真能收到信，你認為他會接萬卡離開嗎？
這是契訶夫留下的餘韻，答案不是無從判斷，而是不會，祖父應該不會接他回家的。信息隱藏在文中兩處地方。
1. 信開頭之後，是祖父背景的描寫。他的職業是守夜人，也就是看更，百無聊賴，逗弄婦女，逗弄自己養的狗，以作弄人為樂，看起來沒有同理心。契訶夫呈現祖父和婦人調笑的對話，竟是全文人物描寫最仔細的地方。他穿高筒氈靴，會吸鼻煙，應該是個玩世不恭的人。
2. 文中唯一以全知觀點敘述了萬卡當靴匠學徒的原因，是母親死去，他再不是富貴人家近身女僕的小孩了，就沒有了受寵的理由，成為孤兒。祖父也曾和萬卡一起砍樹，看起來很快樂。文中說最熱中佈置聖誕樹的是富貴人家女士奧莉加，祖父那麼熱切地砍樹，依他的個性，就可以解讀為討奧莉加歡心的行為了，當時就只是順便照顧一下她喜歡的萬卡而已。
小孩的天真不了解大人的自私，兩者的反差營造了悲哀的氛圍，唯有善良的人性可以抵抗人間的冷酷。
【問題】
思考題
小說中莫斯科給人的觀感是怎樣的？
人們普遍重利益、冷漠。比如靴店一家凌虐小孩，顯得沒有同理心，而萬卡也顯得孤立無援，無人伸出援手。靴店工作繁忙、城中多馬匹，可見商業活動多。城中小孩不再熱中宗教活動，商店展示各種昂貴商品，守着商業秘密，可見莫斯科是重視商業，比較都市化、冷漠的地方。
奪星題
小說描述了祖父養的兩條狗，有什麼作用？
狡猾的「泥鰍」，令人推想是主人——祖父的反映：愛捉弄人、狡獪。祖父會抽打山羊、對凍僵的萬卡訕笑、調戲婦女，和「泥鰍」有幾分相似，牠起了「正襯」的效果。而另一條窩囊的狗應是他欺負的對象之一，從牠的怕事，可見祖父對牠的苛待，有「側寫」的效果。
■契訶夫Anton Chekhov(1860-1904)
俄國作家，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他堅持生活在人民當中，體驗生活，寫出人民的故事，小說反映俄國當時的社會現實。
文：雷國威(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星笈中文 第03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