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光影如昔〉 尋找消失中的香港──北角
【明報專訊】平白的方形磚牆前烘托出「新都城百貨」字樣，端端正正；櫥窗的裝飾拼湊出時髦，卻是典型九十年代的格局，這裏是北角居民進出生活的重要場所。兀自髫童[1]至壯漢，以至佝僂[2]着背的老人都可以在百貨中購得生活的必需。百貨公司三層，售賣各種款式衣服、水晶或家具，地庫現在是超市，商賈曾在這裏經營遊樂園，八十年代設置了碰碰車場，小孩一旦盯上其中一輛小車，大抵愛不釋手，便隨意在攤位擲下代幣，跳往車上，蒙昧地混去了整個下午。後來，九十年代流行「街機」，地庫隨即改建為電子遊戲機中心，記憶中四圍煙霧迷離，玻璃幕前整排「街頭霸王」遊戲，沒有生活依恃的青年人的確非常着迷，而我亦有許多踟躕徘徊的光影在其中踱過。
北角，她的舊調至今仍使人依戀，這裏的確仍在努力回溯上個世代的生活風尚。百貨公司樓上就是新都城大廈，大廈A、B、C座互通，走廊接連，沒有遮掩，童騃[3]時徜徉期間捉迷藏，孩提之聲吵鬧，十分熱絡；又聽說這裏防煙門不常關，是好些人家說通風之故，如此一來，福建人大聲說話的慣性，促使走廊時刻充滿各樣閒話家常的聲調，就像誰家都不介懷家事外泄，徒添了好些家鄉的人文風景。而在英皇道兩旁還有「華豐國貨有限公司」，職員仍保持舊有的鮮紅色衣履、傳統鋁鐵製造貨物架、按壓式玻璃櫃門、隨便以麻繩包圍席地的瓷器，驟眼看來以為是跨進了上個世代。樓上的僑冠大廈與僑輝大廈仍然嚮往舊世界的自由風尚，隨便進出，大廈大堂至今仍是等閒人士穿梭避雨的地方。有時，大廈旁的新光戲院掛上「全院滿座」，多少粵劇名伶與戲迷在戲院交會。童穉時期第一次與祖母到戲院看《紫釵記》，年紀太小，瞥見化妝臉譜，心頭悚然驚懼，雙眼不敢直視，只是名伶唱戲的餘韻倒在腦內泛着，粵曲調子好些日子竟然仍在思緒間如無垠的浪潮般無法揮去。
然而，成長的日子總要在惶惑中得些領悟。祖母常常提醒我們姊弟不要走進皇都戲院，一旦走進去就如困枷於暗域中無法擺脫，故此，每回經過，姊弟都繞路至當時對街的「漢寶酒樓」，凝視着戲院裏頭的那片黑暗。有次兩名紋身大漢自裏頭挺出，目光如利刃的剜剔[4]，我們終於曉得祖母所說是貨真價實的局面，從此，姊弟們充其量只膽敢自月園街穿越麗宮大廈，算是走了便捷的路。直至搬離北角後，才得悉「大不同」鞋業和裏頭的眼鏡店、鋸木舖都是生活平常。
沿着長康街拾步上行，路的盡處是高聳直削的北角衛理堂，奶白色牆身中間懸着十字架，中學時代放學後自炮台山道穿過小徑，每天晚上就在教會內自修室溫習，而後來亦開始了教會聚會。大概在悠悠瀰瀰的都市變調中，若非暗戀紅塵，對物慾的追尋過度地發酵，信仰終究成為北角居民的理想歸屬。
北角的街道與兩旁，委實地將上世代的光影保存下來。流動的車軌無法驅使時代變奏，路燈的光暈如星芒，然而停滯不前的電車不是戲謔，正好讓我們重塑過去亦預示將來，不論時間如何廝磨[5]，這裏仍舊在呈現固有的生活方式，縱然電車已拐入春秧街內，攤檔仍然早晚叫賣，不論齷齪[6]的外貌或溫濡的態度，買貨賣貨的都舉止如昔。北角的面貌，就像路軌上行駛中的電車，徐徐地轉入駛出，循環不息。雖然搬離北角多少年，然而一別並非永訣，春秧街街市的魚菜野味，仍舊是當日的不葷[7]不腥，熟悉又尋常。
[1]髫童︰年幼孩童，髫(粵音︰條)
[2]佝僂︰向前彎曲，(粵音︰扣流)
[3]童騃︰年幼無知。騃(粵音：呆)即愚痴
[4]剜剔︰尖削
[5]廝磨︰鬢髮相互摩擦，形容親暱關係，用於內文的意思為「消磨時間」
[6]齷齪︰骯髒、污穢(粵音︰握促)
[7]葷︰肉食(粵音︰分)
◆事
記述作者重遊北角，對照舊時人事，尋常熟悉的情景不變。
◆景
描述北角城市景觀百態，包括新都城百貨、華豐國貨有限公司、春秧街街市、衛理堂、新光戲院，不少景物仍然保留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貌。
◆情
比對童年時在北角的經歷情懷，抒發對北角的依戀。
◆理
指出北角仍然保持舊日的生活方式，循環不息，說明都市急遽轉變是源自人們對物慾的過度追求。
圖：陳志堅副校長
文：陳志堅 - 作家、中學副校長、中國語文科及中國文學科主任。創作小說、散文、新詩。著作包括《紅豆糕的歲月》、《無法預知的遠方》，主編《情味?香港》。
[語文同樂 第34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