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我欲有所歌，有所鳴頌，但是我一開口，在聲音沒有走出喉腔以前，眼睛已經被淚水灌滿了。我在淚水中凝視，似乎見�茪F許多許多的異象。我將怎樣說明我所見的那一些輝煌事物呢？我或者應該名之為夢，或者竟如那乩盤(1)沙上，被莫名的魔力所中的乩頭(2)，寫下我茫然而確切的真實。

《2》我聽見了一個嬰兒的哭聲，那聲音異常溫柔而堅決，它單調的叫，叫，叫。沒有高低，沒有抑昂，沒有起伏。它只表現了一個單一的要求。這要求赤裸裸連綿不斷的在我耳輪周旋環繞，它永不會軟化低弱下去，變成為乞求的哀聲。我注意的聽，受感動的聽，焦躁的聽，乃至於我聽得煩惱，聽得全身發熱，心房詰問似的顫跳，我的肌肉似乎在我的骨上嚙嚼，使我狂跳不安。我聽見的究竟是什麼呢？它是從那裡來，又將向那裡去？它對於這浩然渺然無窮的宇宙施捨了一筆什麼惠施，可以向它發生這樣堅執的、單純原始的要求？要滿屋裡尋找，在被子裡，在桌子底下，在燈影下面，我急躁如一隻受了驚的蚱蜢，在房子裡跳來跳去，把椅子拋得山響。我執起新買來的雪亮的剪刀，惡狠狠地逼准牆壁，要它把那放縱大膽的嬰兒的隱秘，報告給我知道。

《3》最後，天知道，我在一隻有蓋的小玻璃缸裡面把那件奇聞發現了出來。從那一枚雞蛋裡面，嬰兒放肆的哭聲對於我似乎是一種莊嚴的嘲弄。這裡我奇怪我的感覺，幾乎我以為自己已經於不知何時溜走了，變了，不是我了。

《4》我夢見(我只好說是夢見了)，我進入了一片廣野的遼原。天上是雲團，白的雲團，紅的雲團，青的雲團，澄碧的天的海洋透明到和綠水晶一樣。地下是活鮮的草，綠的草，金黃的稻穗子，肥赭的土地，蒼茫遼遠，似乎遺忘了它自己的平原，那是宇宙寥廓無私的象徵。我看見一群，一陣，長長的，火車行列似的一大陣孩子們，在那豐美偉大的境界中奔走賽跑。它們跑�荂A歌�荂C他們小小的腳步喚起了大地的合唱，他們的歌聲惹起了稻穗的和鳴，白的，紅的，青色的雲球追在他們後面，跑在他們周圍。有時候，一不留心，這些雲頭又飛上了孩子們的前面。且用他們輕得和毛毛雨一樣的腳尖，掠弄孩子們稚嫩的黑髮，向他們光潔和善的微笑�荂C夢神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孩子們跑�荂A跑�荂A不會休息也不會慢步。他們浩瀚排蕩的歌聲，像巨偉的山瀑在浩空中奔騰，像朗潔的長風用垂天的羽翼在飛舞。它使我一面聽一面不自主的隨�荈]，它使我舌尖雀躍，喉衣顫動，腳下自作主張的踏跳。我歡喜，我流淚，我癲狂，我愛，我恨。我的心血泛濫，如猛漲起來的夜潮。而且，我還看見了什麼呢？碧綠的天波漸漸漂動了，它如風腳上勾下來的雲縷，慢慢向孩子們腳底下流漾下來了。而白雲也似乎在飄墜，向金黃的熟稻懷裡面躺了下去。我見紅雲牽起了孩子們的裙裳，以助他們的舞姿，而綠草又映在天波中間，像是水晶石裡長出來的生命。一個無始無終，無上無下，無左無右，完整的大宇宙，被孩子們放膽的奔馳發現了出來：一場美的創始，一個終古秘密的發現！

《5》一扇掌管天的秘密、星體的秘密、火山猛烈熱流的秘密的神門，我確確看見是對我們而開了。我見每一個星球抱�茪@個紅如瑪瑙，熱如火焰，光明如疾電的心，在它們的胸腔裡面。它們的胸腔透明，映出了狂歡�茠漱鶞寣B火葉、火苗。它們沉酣於生命的舞蹈中，使自己的光明圍繞�茼菑v而歌唱。我見火星上滿地是猩紅的樹枝，它們卻發出月色一樣溫柔的撫愛，護圍花草的芳潔。在那裡，月亮在笑，太陽在笑，風在咭咭呱呱，雨在踏步跳舞。它們中間有了一件盛大的刺激，中國的黑髮孩子們已經在宇宙中誕生。無邊的欲望在他們心裡騰沸，為了光榮，為了美，也為了生命！

《6》可是，宇宙不能說聲「拒絕」，人間卻會發出了「禁止」的惡聲，這是可能有的嗎？ 沒有人能無故宣布一個人的死亡，難道一個民族有權制定一個民族的命運？我們在蛋殼裡面的呼聲。對於他人會是一種威脅，我們在廣原上天真的賽跑會叫旁觀者見了短氣，這些都不是情感和理智想得到的。被強制而對我們鎖閉了的門，你的幽禁何其可憐，但我們為你的奔馳為此也會更見其猛烈了。紅如瑪瑙，熱如火焰，光明如疾電的心在我們黃色肌膚的胸腔裡也照樣各人抱住一個。人若不信時請來看吧！請看我們的戰場上、醫院裡、田原上、公事房中，乃至於我們的幼稚園的遊戲場上吧。這顆心總是歡悅的豪飲沸騰的創造之杯，而高唱�荂G

醉臥沙場君莫笑 ，

古來征戰幾人回 ！

一九三八年「五卅」十三週年紀念

(為設題方便，原文略經改動)

■註釋

(1)乩盤：乩指扶乩，是道教的占卜方法。乩盤是扶乩所用的沙盤。

(2)乩頭：扶乩時，以一把開椏的樹木鋸成丫字形的「筆」，以「筆」在沙盤寫畫，以得出乩文(占卜的文字)。這「筆」未開椏的末端稱為乩頭。乩頭亦有「占卜得結果」的含意。

【閱讀材料簡介】

本期閱讀材料與中國近代史有密切關係。1925年2月，日本人經營的上海棉紗廠發生日本管理人員打死中國童工事件。此事激起工人罷工，後經上海總商會調停，工人復工。同年5月，上海日本各廠房以男工屢起工潮為由，解僱男工，各界向日商再次調停。當時日商開除數十名工人，工人代表顧正紅等八人向廠主交涉。爭執中，日人槍殺顧正紅，其餘七名工人代表受傷。各工人代表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請求援助，反給工部局控以擾亂治安罪。上海各界為顧正紅開悼念會。5月30日上海各大學學生在租界遊行、演講，宣傳民族主義。部分學生在南京路被英國巡捕逮捕，其他學生及群眾要求釋放被捕學生，但英國巡捕突然向遊行群眾開槍射擊，當場打死十三人，傷數十人，是為震驚全國的「五卅慘案」。

女作家楊剛(1905至1957)，事隔十三年後撰寫〈沸騰的夢〉，藉夢境寫出作者對中華民族的感情與祝願。本文運用了示現與象徵手法，使作者的感情與祝願顯得具體而感人。

【學習要點﹕示現與象徵】

「示現」是虛擬的描寫手法：通過想像描寫景象，所寫的景象並不是真實的。「象徵」其實屬比喻，而這種比喻中的本體必是抽象的，而喻體卻是具體的，如以太陽(具體)象徵熱情(抽象)。運用象徵時，多只寫出喻體，而不明言本體是什麼，藉此營造「意在言外」，引動讀者思考的效果。

文：唯風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