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旁觀自我的痛苦——芥川龍之介〈秋〉
【明報專訊】最近影視串流平台的文學改編作品，除了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還有大導演是枝裕和改編向田邦子的《宛如阿修羅》，喜歡文學的觀眾近來真有福。《宛如阿修羅》寫四姊妹的感情關係，日本文學向來擅長寫姊妹關係，名作甚多。芥川龍之介也有一篇講述姊妹情感的短篇〈秋〉，乍看之下，讀者可能會以為是一般通俗劇情，實則一如芥川其他作品一樣，直挖人心幽黯之處。
■小說撮要
信子是大學有名的才女，據說已經寫了三百多張稿子的自傳式小說。她與表哥俊吉青梅竹馬，同是文學愛好者。可是，文學上，俊吉和信子不一樣，對於當時流行的托爾斯泰主義很不以為然，反而愛搬出那套學自法文的嘲諷和警語。這無礙信子對他的崇拜。
信子讀大學時，常和俊吉、妹妹照子一同看展覽、聽音樂會。這種場合中，信子往往會照顧較少話題的妹妹，而俊吉則談笑自若滔滔不絕。當人人都以為信子會和俊吉成婚，大學一畢業，信子就嫁給在大阪就職的青年。二人在大阪過着新婚生活，丈夫總是不在家，信子感受到真真切切的沉默。
當信子偶爾心情低落時，她打開抽屜，看妹妹寄給她的一封信。上面寫着，妹妹照子知道姊妹二人同時喜歡俊吉，信子是故意和別人結婚，想把俊吉讓給妹妹的，照子因此感到歉意。每次信子讀畢這封信，都會流着淚想起照子將信給她的情形，流淚過後，她總是沉浸在愉悅的感傷之中。
婚後三個月，信子重新提筆創作，創作過程卻不順利，丈夫對她漸漸失去當初的疼愛和遷就，處處不體諒她，更嘲諷她的作家夢。信子偶爾看到俊吉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覺得他的文筆潛藏失落和自暴自棄。不久，她收到妹妹將和俊吉結婚的消息。
翌年秋天，經過通信，信子一個人去拜訪新婚的妹妹和俊吉在東京的家。俊吉迎門，表示照子和女傭都不在家，二人交談熱絡，彷彿回到過去。隨後照子回家，對於只有他們二人獨處有點驚訝。當晚，信子住下來了，俊吉睡前邀請信子賞月，信子有點怕荒涼的庭院，靠近俊吉身邊，俊吉帶她去看看雞舍，信子想起俊吉關於雞被掠奪雞蛋的俏皮話。二人從庭院返回時，照子感到有點茫然。
翌日早，俊吉出門參加亡友的周年忌，要信子等他回來。兩姊妹談話間，信子稍微透露其實過得並不幸福，照子一句關心的話反而刺痛了不想被同情的信子。面對信子的沉默，照子哭起來了，此刻，信子竟有種殘酷的愉悅，信子安慰着照子，照子嫉妒地質問信子，為什麼昨晚要和俊吉獨自外出。
二、三小時後，信子未有等俊吉回來就到車站，要回大阪了，在篷車上，她看到俊吉，她壓抑着呼喚他的衝動，失落地感受着秋天的寒意。
■文本分析
這篇小說只佔實體書十八頁，但信息紛陳，又藏得很深，真是很適合作為開讀書會探討的作品，很推薦讀者把原著找出來細讀。作品人物只有四個：姊姊信子、妹妹照子、表哥俊吉和信子的丈夫。最簡單而有效的讀小說方法，就是分析人物性格，這篇也很合用。如果真的把這篇小說作為讀書會的研討作品，請不要把這篇文章看下去！研討到一半，氣氛稍冷卻，再一起看看作參考，刺激討論，我現在光是想像，就覺得很有趣、很好玩。以下選兩段稍作分析姊姊信子的性格、拋磚引玉吧！
1．沉醉於受難形象
//「聽說姐夫不是很體貼嗎？」——過一會兒，照子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聲音中明顯帶有同情的意味。但是在這種情形下，不如說信子最反感的就是被同情。她的眼睛盯著攤在膝蓋上的報紙，故意默不吭聲……
……「不要哭，好不好？」——雖然姐姐已經在安慰，照子依然止不住繼續抽噎。此時的信子竟有種殘酷的愉悅，無言地注視著妹妹哭得肩膀顫動。為了怕被女傭聽到，信子看著照子的臉，低聲繼續說道：「如果有說錯話，我向妳道歉。只要阿照幸福，我比什麼都高興。真的！只要阿俊能夠好好愛阿照……」說著說著，連她都被她自己的話所感動，聲音中漸漸帶著感傷。然而，阿照突然放下衣袖，抬起淚流滿面的臉。出乎意料之外，看不到她眼中有任何悲傷或憤怒。只有壓抑不住的嫉妒之火，在瞳孔中熊熊燃燒。「既然如此，那麼姐姐……姐姐昨晚為什麼還要……」照子話都沒說完，又把衣袖掩住整張臉，歇斯底里地開始放聲大哭……//
作品開端有一則非常關鍵的資訊——信子的文學信仰是托爾斯泰主義，而俊吉則受法國文學冷嘲熱諷的影響。所謂托爾斯泰主義，指追求博愛、道德、自我犧牲等；而所謂法國文學風格，應指呈現事情原貌，不多作道德指摘的自然主義。信子犧牲了愛情成全了親情，「讓出」俊吉給妹妹，是基於她的信念，她想實踐崇高的道德，被自我犧牲的形象感動，陶醉其中。當妹妹低聲問她姊夫是否體貼，令她成為被憐憫的對象，她就渾身不自在、最反感了。
表面上信子的終極追求，是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崇高道德，但她似乎也很享受沉醉於受難的形象，帶着自虐的快樂，並在姊妹比較中，站在更高的一方。更有趣的是，在這次探訪中，信子讓照子起碼吃醋兩次：第一，晚上俊吉竟然單獨邀約信子去雞舍，作者似乎故意隱去二人參觀雞舍之後的情形，真是耐人尋味。第二，俊吉翌日叮囑信子等他回來才離開，信子在等候期間鬱悶地聽妹妹訴說與俊吉的生活，連妹妹也發現她心不在焉，她更突然望向時鐘說「阿俊怎麼還不回來啊」，而最終沒有依約等俊吉回家作別，更感到與妹妹從此成為外人。●
2．「綠茶」而不自知
//信子驀然抬起頭。此時，竟然看到賽璐珞的窗子外，表哥挾著手杖走過雜亂的街町。她的心開始動搖。到底該停下車，還是就此擦身而過？她壓抑自己的激動，坐在車篷內猶豫不決。眼看著俊吉和她的距離愈來愈近。秋日淡淡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緩緩走在到處是水窪的街上。
「阿俊！」——幾乎從信子嘴巴叫出聲的瞬間。實際上，這時俊吉那熟悉的身影已經在她的車旁。可是，她又躊躇了。//
結尾信子在車上目睹俊吉迎面而來，她內心動搖、激動，想開口叫住對方，卻又躊躇了，讀者可見到信子內心的抑壓與複雜，欲望與理智的交纏。重遇舊情人的所作所為，跟一開始選擇退出，形成強烈對比。芥川畢竟不是愛情小說作家，他要把立意昇華，文末點出篇名——秋：似冬未冬，偶有一抹溫暖的陽光，永遠不知下一步是如何。人從各種迷障中，自始至終都未曾好好認識自己，自己騙了自己，卻自己都不知道。令我想昆德拉引用過的名言：「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笑。」
■思考題
問：信子讀妹妹給她的信會流淚，到底她的心態是如何的？
答：她流淚只是自我滿足，為自己承受着痛苦的偉大形象而哀嘆感動，每次看到妹妹的歉意，就滿足於自我犧牲的道德形象，她始終以自己為出發點。
■奪星題
問：綜合全文，你認為信子為什麼寫不出小說？
答：文中三處提及信子寫小說：文首一開始寫大學時代寫自傳體；到新婚後數月再提筆被丈夫奚落及責備，就直接放棄寫小說；最後探訪那晚議論風發，又再提出「我是不是該開始寫小說了？」可見她寫作一直只是圍繞自己，希望重返青春年華。她自認為她關心的是犧牲奉獻，其實她只是沉緬於自己更崇高的形象，更注重姊妹間的競爭，也更想要成為俊吉最記掛的人。她的犧牲精神只是葉公好龍，又怎會寫得出作品呢？
圖•Daria Zaseda@iStockphoto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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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5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