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並讀:虛實之間的情感暗示——讀三首北角詩

[2025.01.21] 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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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gionnixxx@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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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香港作家洛楓與羅貴祥在2024年12月的講座堙A以相異但呼應的視角,談到梁秉鈞(也斯)早期書寫香港的詩作,以克制的語調抒情,尋找城市媟s的觀察。活動題目「情感節省電力,我們歌唱的白日將一一熄去」,化用自梁秉鈞的名篇《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在此前和其後,都有重要詩人書寫他們曾居住的北角,這三首詩作與腳下土地連結,卻各有所抒之情,既貼地又「離題」。

■1957年

馬朗《北角之夜》《焚琴的浪子——馬博良詩集》(2011年4月出版)(圖1)

最後一列的電車落寞地駛過後

遠遠交叉路口的小紅燈熄了

但是一絮一絮濡濕了的凝固的霓虹

沾染了眼和眼之間矇矓的視覺

於是陷入一種紫水晶裡的沉醉

彷彿滿街飄盪著薄荷酒的溪流

而春野上一群小銀駒似地

散開了,零落急遽的舞孃們的纖足

登登聲踏破了那邊捲舌的夜歌

玄色在燈影裡慢慢成熟

每到這裡就像由咖啡座出來醺然徜徉

也一直像有她又斜垂下遮風的傘

素蓮似的手上傳來的餘溫

永遠是一切年輕時的夢重歸的角落

也永遠是追星逐月的春夜

所以疲倦卻又往復留連

已經萬籟俱寂了

營營地是誰在說著連綿的話呀●

『異地憶鄉』

解讀一首詩作的基礎法門,是分辨其中意象的「虛」與「實」,實體的景物觸發情緒、記憶和想像,這些虛幻的事物通常才是詩人抒情的目標所在。但有時候,虛的記憶和實的物件會夾雜呈現,情緒會以比喻象徵的方式依附在物件上,想像的畫面並不會言明,讀者必須足夠細心,才能分清虛實。馬朗的《北角之夜》相對清晰,從北角夜晚的景色寫起,最後的電車駛入牽動情緒,矇矓的視覺暗示後續的一切都可能是想像,那些讓人沉醉的畫面則都是「年輕時的夢」(回憶)。

《北角之夜》第一節呈現的都是實景,細心鋪墊了氛圍,並由此轉入虛的意象,但讀者能從溪流、小銀駒、燈影下她垂下的傘,聯想真實的「北角之夜」,理解詩人想像的軌[。這些虛幻之物的背後,也有真實的回憶和情感寄託,馬朗出生於1933年,在1950年代初移居香港,北角的電車使他聯想到求學成長的上海,表面上詩作是寫北角的夜,事實上是借助夜深落寞的氛圍,追憶暫且無法回到的城市。

理解到這個背景,《北角之夜》的虛實連結更見層次,「沾染了眼和眼之間矇矓的視覺」使詩作的空間由北角變幻成上海,記憶的上海置換成實景,成為第二節和第三節中想像湧動的舞台,然而虛實之間畢竟存在落差,想像和記憶無法蓋過眼前是異鄉的事實,提醒詩人一切是假的,詩行就只能收束於難以追尋的情緒堙C

■1974年

梁秉鈞《北角汽車渡海碼頭》《雷聲與蟬鳴》(2024年7月初版)(圖2-4)

寒意深入我們的骨骼

整天在多塵的路上

推開奔馳的窗

只見城市的萬木無聲

一個下午做許多徒勞的差使

在柏油的街道找尋泥土

他的眼睛黑如煤屑

沉默在靜靜吐煙

對岸輪胎廠的火災

冒出漫天裊裊

眾人的煩躁化為黑雲

情感節省電力

我們歌唱的白日將一一熄去

親近海的肌膚

油污上有彩虹

高樓投影在上面

總是晃盪不定

沿碎玻璃的痕跡

走一段冷陽的路來到這裡

路牌指向鏽色的空油罐

只有煙和焦膠的氣味

看不見熊熊的火

逼窄的天橋的庇蔭下

來自各方的車子在這裡待渡●

『集體情緒』

《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奡X乎找不到情緒的形容詞,但能從客觀的物像描述中,感知到某些情緒。或是疲倦、煩惱、不安、未知,這些都在詩作中有所暗示。那麼,暗示是如何達成的?詩作牽涉一連串的情景,有緊密的鏡頭邏輯。當中最重大的事件是輪胎廠的火災,冒出的黑煙使人煩躁,讓人聯想到白日會熄去,為了不看這些,我們的視覺轉向看海,油污的彩虹帶來些微希望,但映照出的高樓又搖晃不安。最後鏡頭拉遠,只有煙和焦燒的氣味,我們看不見火,但明知火災持續,而所有人都正等待過渡,前路未知。

釐清種種意象的前後邏輯,並摸索每一個畫面帶來的情緒後,便能明白《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如何完成暗示。套用前文提及的虛與實,詩人基本上只呈現實物,而把虛的情緒隱藏,讓讀者感知。這些畫面暗示的情緒起伏,有時帶來希望,有時不安悲觀,最終表達一種不確定。在1970年代的香港,人們對於身分感到迷惘,也對城市的未來感覺不安,結尾「來自各方的車子在這裡待渡」便以精準的處境暗示集體情緒。詩人克制的抒情依然為讀者帶來啟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時候,要同時看見樂觀和悲觀的事物。

■2000年

黃燦然《家住春秧街》《詩合集I》(2023年11月初版)(圖5)

我家住在北角,兩年前在錦屏街

排骨麵大王對面的幸福大樓,

今年搬到春秧街,五年前我家

也是在春秧街榮發大廈,那時候

父母親還沒離婚,大姐還沒嫁。

那時候春秧街的菜市場很興旺,

電車擠在人群中,催人群讓路,

住在灣仔的三叔經常在下午乘電車

來買便宜的鴨腎、雞腿和豬肝,

典叔從九龍城坐船來買醬瓜。

閩南話是春秧街的普通話,

肉鋪的肥寶也說得呱呱叫,

他愛上隔壁雜貨店的美琪,

美琪她爸嫌他太胖太粗魯,

美琪呢,只當他是個白癡。

從十二樓窗口往下望,春秧街

活像舊時代的一截尾巴,攤檔上蓋

鋪滿垃圾,人頭在垃圾下攢動,

在晴朗的日子,看了就想下樓逛逛,

在陰天的時候,看了就想關窗。

在我們福建人的生活中,春秧街

等於菜市場和一切,菜市場

搬走了,便一切都沒有了,現在

我們搬回這個改變意義的地方:

母親做清潔工,我準備考大學。●

『家的變異』

《北角之夜》以抒情為主,《北角汽車渡海碼頭》茪O寫景,《家住春秧街》則以敘述為核心。詩作十分通暢易讀,可能會被認為不算是詩,但事實上敘事詩往往有其隱藏的力量,需要更多耐性讀通。《家住春秧街》寫了面對時代變化的情緒,一種是身在其中的,另一種是後來回望,感嘆原來當時並不知道。1978年,15歲的黃燦然移居香港,住到福建人聚居的春秧街,他一邊在吵雜的環境中成長,一邊感知周遭的變化。移居到香港的福建人在此凝聚,然而代表身分和情感的菜市場終會搬走,消失後才特別覺得那些髒亂都充滿人情味。

值得一提的是:「從十二樓窗口往下望,春秧街/活像舊時代的一截尾巴,攤檔上蓋」,「舊時代的一截尾巴」除了是象徵,也是春秧街的真實寫照。從地圖觀察,春秧街是呈「J」形的走勢,詩人把時代象徵(虛)與街道面貌(實)相融,不動聲色,其實是值得學習的技巧。

《家住春秧街》在2000年才發表,但詩作的時空是「現在/我們搬回這個改變意義的地方:/母親做清潔工,我準備考大學。」翻查資料,1984年21歲的黃燦然考進了廣州暨南大學新聞系,此前一家至少搬家三次:搬到香港、從春秧街搬到錦屏街、再搬回春秧街。參考詩作的首節,詩人的家庭在後兩次搬遷之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更加感受「改變意義的地方」指涉街道,也暗示其所在的「家」,而「母親做清潔工,我準備考大學。」的白描收結,也有了更多可被解讀的情緒。

■延伸?讀

1月17日《語文同樂》「名家學堂」(圖)

洛楓與羅貴祥從也斯的新詩意象,談到1970年代的香港。

文•韓祺疇

圖•資料圖片、gionnixxx@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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