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並讀：孤獨為何物？
【明報專訊】小說正追尋着什麼？在人物交織、情節起伏過後，讀者心中將留下迴盪，似乎不能用單一的情緒字眼來形容，因為小說家所追尋，可能就是那些複雜難言的處境。我們透過關鍵詞解讀作品，反過來發現文學原來正把這些「關鍵詞」的意義擴展。小說家蘇童在今年7月香港書展的講座上，談到自己早期的小說〈櫻桃〉，形容是一篇關於「孤獨」的作品。講座上他提到阿根廷作家波赫士，也寫過一篇短篇小說〈秘密的奇蹟〉，他們正是用了相異又相似的方式，為我們描寫(或者說挖掘)孤獨的幾種形態。
●蘇童〈櫻桃〉
■故事述要
〈櫻桃〉的情節並不複雜，男主角尹樹是郵遞員，秋天的某日，他往醫院送信時遇到名叫櫻桃的女孩。穿白袍的櫻桃追問尹樹可有寄給她的信，尹樹說沒有，猜想櫻桃應是住院病人。其後的日子，櫻桃每天都站在醫院門外等信，勾起了尹樹的好奇，交談後得知她正等待母親的來信。二人開始傾談，習慣了日復日的相見，有一天櫻桃向尹樹暗示愛意，並索求一些信物，尹樹送她隨身的手帕，又約好了尹樹周日會來病房探望她。故事的結局，尹樹找不到人，他從職員的口中得知，櫻桃在過去的夏天已病逝。尹樹鼓起勇氣來到停屍間，看到女孩無人認領的遺體，手上正拿着尹樹贈送的手帕。
◆解讀「孤獨」
第一層次：帶來愉悅 第二層次：不被理解
小說只有兩處出現了「孤獨」，蘇童都用來描寫尹樹，並形容為一頭怪獸：
//尹樹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裡的那個怪物不是別的，只是報紙上常常探討的孤獨或者寂寞而已。//
//從來就沒有人理解尹樹在秋天特有的歡樂，正如沒有人理解他在另外三季的孤獨和乖僻，心中的怪獸只屬於他自己，尹樹從來不想打開心扉讓別人觸摸它。//
為什麼孤獨是一頭困在心裏的怪獸？在尹樹的身上，「孤獨」是具備兩種特質的狀態，第一種是他所享受的獨處時光，這時孤獨帶來愉悅；第二種則是不被理解而生的孤獨，因為他深信別人不會認為「享受孤獨」是件正常的事，長久之下變成了不能曝光的怪獸。女鬼櫻桃則是另一種孤獨的化身，她原先等待母親的來信，後來變成等待尹樹的到來，這種孤獨感會被陪伴消除，所以會對陪伴自己聊天的尹樹說：「我覺得你是唯一一個能交談下去的人。你是人世間唯一一個好人。」
相反尹樹的孤獨感更矛盾和複雜，因為他確實享受孤獨，但即使他「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不被理解的狀態仍然會滋生孤獨——然而這種孤獨並不帶來愉悅。櫻桃的出現就成為了窗口，縱使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孤獨」是相異的，但仍能因此而連結，有一段彼此撫慰的時光。
在人鬼相戀故事中，常常有道士用「人鬼殊途」為由來拆散情侶，因為活人和鬼魂的感知是不同的，一樣的事物，觸感卻相異。蘇童以鬼故事作為結局，會不會也有這類的暗示？尹樹和櫻桃的孤獨終究是不同的，孤獨的是生者，死者只是寂寞，甚至只是生前執念。●
作家簡介：蘇童
內地當代重要小說家，被視為先鋒派作者，出版多部著作，作品曾獲國內外重要獎項，並翻譯成多國文字。知名導演張藝謀改編其中篇小說《妻妾成群》為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
●波赫士〈秘密的奇蹟〉
■故事述要
波赫士〈秘密的奇蹟〉則讓人的「孤獨」提升到另一種維度。故事講述具猶太血統的作家拉迪克，在二戰時期被德軍逮捕，判以死刑。在槍決前一刻，上帝施展了一個秘密的神蹟，讓全世界時間停頓，唯有拉迪克能在一切停擺中，獲得一年的時間。於是他專注修改未完成的劇本，思考許多藝術的重大難題，終於在一年內完成使命。下一刻世界回復正常，拉迪克被子彈擊斃，只有他知道在槍手舉手和放下的一剎那，自己多活了一年，並終於完成了偉大的作品。
◆解讀「孤獨」
第三層次：自我紓解
我們不必在意，為何拉迪克不想辦法逃跑，因為讓主角逃脫困境是類型小說的任務，純文學小說探究的則是困境的意義。事實上，神的奇蹟也有其限制，在時間停頓的一年時間裏，所有客觀世界事物都是凝定的，意味拉迪克只能靠思想在腦海中修改作品，最終完成後也不會在世界留下任何紀錄。〈秘密的奇蹟〉探討藝術的孤獨，如果一部傑作永遠無法被人閱讀，只有作者知道其存在和價值，它可以稱為偉大嗎？再進一步的問題是，沒有讀者知曉的作品，算得上存在嗎？對拉迪克來說，兩個問題的答案似乎都是肯定的。
讀者也可以把「秘密的奇蹟」解讀為主角臨死前的瞬間一念，他懼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再無法完成他的作品，於是產生幻覺，讓自己深信重獲了一年時間，最終在愉悅中死去。無論是幻覺或奇蹟，客觀世界裏都沒有人會讀到拉迪克的劇作，但對於沉迷藝術的人而言，我們願意相信他曾遇上奇蹟，曾經有一部傑作誕生後不幸湮滅，其意義在於紓解孤獨，讓苦苦追求作品高度的人們知道(或相信)，曾有人抵達那裏。把「藝術」置換成其他事物，情感也是相通的，例如你在冷清無人的球場苦練球技，正是因為相信，有人曾因此練成百分百命中的三分球，才捱過孤獨的練習時光。●
作家簡介：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阿根廷作家，獲譽為最具分量的拉丁美洲作家，有「作家中的作家」之稱。曾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出版多本小說、詩集、文集。●
文•韓祺疇
圖•artfromthefringe、Jorm Sangsorn@iStockphoto、香港貿發局提供、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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