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演化：魏晉抗禮法 入道援儒
【明報專訊】(圖)
◆魏晉時代
這是最壞，也是最好的時代
中國文化第二次大發展，由魏晉時代開始，而完成於中唐之前，即中古時代。為何魏晉？那是又一個戰亂頻仍，百姓民生困頓的世界，孕育了中國思想二度黃金紀元。當時，政教合一的儒法國家由建立(以秦滅六國為起點)，到發展(以漢武帝接納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國策為界)，內捲至漢末魏晉，已過了五個世紀。體制中的儒家溫情，早被法家從內部蛀空，壞死成為只剩下形式化和虛偽化的禮法，壓迫着人性，使硬擠進統治者的權力框架之內，「講自己不想講的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心靈完全被扭曲了」(樊樹志〈魏晉風度與玄學的產生〉)。
這是最壞的時代，死亡的顏色把整個天下髹成一個太平間，諸葛亮說「苟全性命於亂世」，的確是當時讀書人和老百姓最普遍的卑微志願。戰爭而死的，政治迫害致死的，還有大瘟疫病死的，成為常態。歷史輪迴的咒語再次出現，魏晉人像喪屍電影裏的反英雄，對抗僵屍化的儒法體制，他們的武器是遙接莊子的消解精神，用來把宰制舊世界的禮法框架移除下架，好為人性中的情感重新轉世接生。入道援儒，是魏晉風度最核心的內容，奠定了中國文化在內法外儒之外的第二組樑柱：儒道互補(李澤厚《美的歷程》)。這是最好的時代。
《世說新語》看魏晉放誕士風
《世說新語》便是在這個黑暗得唯有期待光明的時代，南朝宗室劉義慶為了避免捲入慘酷的政治深淵，全身遠禍，乃寄情文藝，組織門人輯錄舊事，精心編撰的小說。《世說新語》36篇雖是敘事，但都為描寫人物，生動地刻劃了魏晉文人的言行舉止，表現了他們在暗黑世紀反抗禮法的瀟灑風度，而非為寫史。例如，東晉頻繁的將領叛亂中，有公元327年的蘇峻之亂，《世說新語》有13則故事提及這次動亂，但不像《史記》記敘歷史的前因、經過、後果和對事件的評價，而是為了描寫魏晉人物面對動亂的態度與反應，如2024年文憑考試選自《世說新語．任誕》的那則文言課外考材。
魯迅早說過，不少見解以為魏晉人反對儒家，並不準確，其實恰恰相反(〈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魏晉人太愛儒家，因此最痛恨禮法，所以用最極端的方式消除禮法，重啟儒家，《世說新語》乃沿儒家舊說，以德行排首篇，不過，我以為，還是其中第23篇的〈任誕〉，才最能體現魏晉的瀟灑風度。
◆中唐
放誕vs.豁達
任誕就是放誕，放是行為放縱，誕是言語荒唐，常與「不羈」連言；不羈就是不受任何事拘束，尤其禮法。《世說新語》記載魏晉人放誕不羈的言行十分生動，包括以下幾項：
一、拒絕禮法定下的規範框架
阮籍說過「禮豈為我輩設耶！」他為人孝順，母親死的時候，他正在下圍棋，對方要求停止，阮籍不允。局終，還喝了兩斗酒，然後突然大聲哭了出來，吐血好幾升。喪禮上，與阮籍齊名的嵇康帶着酒和琴去拜祭，彈奏對飲，阮籍引為知己。他們兩人，完全不把三年之喪的禮法放在眼內。莊子在妻子死後鼓盆而歌慶祝，也要甘拜下風。
二、喜歡裸體
一如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嬉皮士，喜歡裸體。劉伶好酒，酒後有時脫光衣服，在家中赤身裸體。人們嘲笑他，他卻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是我的內褲，是你們走進我的內褲裏去，幹什麼？」
三、好酒
古往今來，好酒者多不勝數，唯有魏晉人把好酒築成一道人文風景。劉伶雖是魏晉最好酒的人，但解釋為什麼魏晉人好酒，還是阮籍。當時人評價說：「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胸中壘塊，指心中突起一塊石頭，即不平之氣，要借酒澆愁。可惜，愁只更愁。
四、毒癮
魏晉人不止有酒癮，還有另一更大的惡習：毒癮，這與赤裸和好酒有關。魏晉人喜歡濫用一種本來為體質虛寒的人用的溫熱藥物：五石散。據魯迅考證，服了五石散，不能休息，必須走路，讓藥力散發，否則非死不可；行散後全身發熱，然後發冷，不但不可多穿衣，還要脫掉衣服，用冷水澆身，否則非死不可；也不可吃熱食，只能冷吃，否則又非死不可。唯一可以熱飲的，只有酒。這種毒癖，一直到唐代，才完全消除。
魏晉有許多極端的放誕言行舉止，蔑視人間世俗一切規範、準則，要擺脫並超越意義賴以存在的一切既成框架，希望有新意義從限制中釋放出來。莊子超越人間，旨在忘情；魏晉人用莊子主張，但太重情，太眷戀塵世，最後儘管自由了，可建立的卻只是一個任情、虛無的人間(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
放誕太高端，但有個低規格的入門版本：通達或豁達。豁是暢通開闊、不受窒礙，達是通達明事理、胸襟廣闊，也就是不受世俗價值觀拘束，追求超脫塵俗世情的心靈安樂。世人貪戀名利，受人生坎坷折磨，豁達之人視若無睹，處之泰然。放誕違逆規範，太放肆，太重口味；豁達側重超越價值觀一面，易於入口。文憑考試在〈任誕〉中選文設題，避放誕而就豁達，也有道理。但唯有明白放誕，才能理解豁達。
跪坐生活隨衣飾演化
了解魏晉風度反抗禮法的文化發展，便能知道為什麼自先秦到中古，人們能夠由低身段的跪坐生活，改變成類似現今在高身家具上垂足而坐的形態。這與先秦時候坐姿與衣服的禮制有關。
晚清民國時期學者尚秉和，在1938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中解釋過，原文對譯如下：
「古代呢，下身衣服不完備，所以經常提防暴露下體……。臀部着地、兩腿分開向前，像簸箕的坐姿，也許暴露下體，所以不論是男子還是女子，把這種坐姿作為非常不尊敬的行為。彎曲雙膝的坐姿則永遠沒有暴露下體的懷疑。不僅這樣呢，所有低身的行為舉止，彎腰的行為舉止，沒有不屈膝來做它們的。」
換言之，先秦時候，唯有跪坐才不易走光，其他坐姿，不論箕踞，抑或垂足坐，皆十分不雅。不雅，因此無禮；無禮，因而傲慢。其實，早在漢代，中國裁剪技術已超越先秦，內衣本就完備了，再無絲毫走光之虞。跪坐在先秦成為社會規範(即禮)，合情合理。待時移勢易，賴以合理的情境不再，規範乃儀式化，那是喝下孟婆湯忘卻人間之前在陰陽交界勾留的中轉屋；最可怕者，不少儀式化掉的虛文縟禮，眷戀着曾經有過的限制人們生活的權力，仍然逗留人間，陰魂不散，遂變成吃人的惡鬼，一如魏晉時候的禮法。當超渡禮法成為魏晉的文化主題，連赤裸也是魏晉放誕風度的特點之一，什麼箕踞無禮，固已不值一哂。跪坐隨同低身段的生活世界，順利走過奈何橋，從此與人間相遺。
文化不斷演化迭代，有些東西傳留下來，有些呢，完成了必然的任務或偶然的角色，在歷史中消逝了，便毋庸執著迷戀於早已長眠在時間墓塚裏的亡靈，招魂不是復活，是騷擾安息。人們斷不會為了復興中華文化，要打倒一切高身家具，或從鄰邦奪回跪坐生活的話語權，抑或至少設立跪坐日吧？明乎此，則近年有關華服的諸般是非，可思過半矣。
■第三次演化
◆中日甲午戰爭
◆後話
中國文化還有第三次轉折，在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北洋艦隊全軍覆沒，從定遠號自沉，連同3000年傳統文化永遠淹沒在威海海底那一刻開始，距今129年。今輪轉折，將把中國文化帶往何處去？過去兩次黃金思想紀元，各歷500年才完成，除非歷史的節奏比前加速，快上3倍，否則，讀者諸君，怕我們都無緣知道。
■文：林葦葉 -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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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3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