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到用時：草木人間 汪曾祺
【明報專訊】■書評
(第1段)曾於學校圖書館邂逅《邊城》——遇到作家沈從文先生，讀來驚為天人。它不是余華《活著》的凝重，不是王安憶的豐饒旖旎，更不像讀完會造噩夢的《芙蓉鎮》，沈從文把他的家鄉化成桃花源，小說看來平白的語調，乾淨如鳳凰城的山水，但是那淡淡的故事卻成了一份難以忘懷的觸動，水鄉的人情與對愛情的追求自有清遠之氣。不久後再讀到在傳奇西南聯大念書、師承沈從文的汪曾祺，我便知道他的筆法其來有自。汪曾祺受沈從文的影響很大，不止文學上，還是生活中的恩師。
(第2段)沈從文和汪曾祺的作品中國古典文學文化底蘊深厚，沈文讀來含蓄雋永，汪老則在涓涓細流中突有風起雲湧之勢。汪老曾自言是「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式擺前，的確這種去蕪存菁的寫法就是中國式美學着重「氣韻生動」，小說意境之中淡雅含蓄更是讓人沉醉春風。
(第3段)我們先來看汪曾祺65歲的代表作〈受戒〉。小和尚小明子被舅舅帶到荸薺庵出家，邂逅姑娘小英子，在這遠離塵俗的鄉間，每個人都信奉「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小明子幫英子的姐姐畫花，小英子給他做好吃的，兩小無猜。然後小明子需要進入佛門受戒了，也就是在頭頂上燒戒疤——這在鄉下也算是有前途的職業，小說寫來一切也這麼順理成章、輕描淡寫。然而，就在英子載小明子在蘆花蕩中划船去「受戒」的途中，下了「表白」決心的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
//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第4段)這段對話就是明快的驚艷！樸實又真切的情態、對話把二人描寫得活潑率真。再來就是中國式錯落有致的借景與造景抒情了，讀結尾這一段︰
//英子跳到中艙，兩支槳飛快地划起來，划進了蘆花蕩。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着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着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着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第5段)這段文字把小情人身處的天地描寫得美麗典雅，二人划進了蘆花蕩，那蘆穗的閃光是加持愛情，那「長腳蚊子，水蜘蛛」讀時有致的聲音節奏加強了音韻之美。細想這些小動物也無非在近處才能注意到，蒲棒化成了一支支小紅燭，就暗示了古詩中的「共剪西窗燭」。這時兩小無猜的相悅，就驚起了棲息的水鳥，把情愛寫得含蓄婉轉。
(第6段)汪曾祺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過他非常着重敘述的語言，也着重敘述的節奏。他曾經說寫作就像「揉麵粉」，你總是要反反覆覆的又濕又乾的去把一團麵粉發酵成你想要的，文章也應是最新鮮最自然的模樣。汪曾祺小說讀來平仄相間，短句更見意猶未盡。讀來有時就是《聊齋》及明代話本小說的韻味。
(第7段)例如名篇〈故里三陳〉，寫民間接生醫師陳小手一節的故事尾聲，陳小手費了很大能耐幫有權勢的團長夫人接生後，團長又是擺酒席，又捧上錢要給陳小手，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在陳小手騎馬離開之時︰
//陳小手出了天王寺，跨上馬。團長掏出槍來，從後面，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
團長說：「我的女人，怎麼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 ! 」
團長覺得怪委屈。//
(第8段)團長拿出手槍竟殺了陳小手。小說戛然而止。讀到這裏不禁冒汗。汪老的筆法不就是拍案驚奇！團長的語言完全符合他的霸道迂腐個性，完全是「貼着人物來寫」(沈從文的話)。他的自私以及恩將仇報，竟謀殺了別具才能也助人無數的陳小手。在這裏我們不止見識到作者對當時世道辛辣的諷刺，驚嚇過後還有一種悲哀迴旋，讓人感嘆不已。
(第9段)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與妻子張充和，給姐夫沈從文的輓辭是這樣的︰「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如果只論取材內容，沈從文及他的弟子汪曾祺的小說散文，也賦有「赤子之心」。我們讀沈的〈邊城〉與〈丈夫〉，我們讀汪的〈瑞雲〉和〈晚飯花〉，這些小說無不歌頌純摰和善良，但是更難得的是師生二人也生在觸目驚心的時代洪流、荒誕離亂之中，仍然能緊緊執起春秋筆法，勾勒人性的善念，可說是以溫柔的力量哀悼美的傷逝。
(第10段)汪老曾在〈我的老師沈從文〉一文中說過，他也有一段憤世嫉俗的青年時期，對人間可惡之處，就是一副斬妖除魔之心，文章中就有字字見血的意思。沈從文注意到這一點，不止一次在往來的書信中提醒︰
「要對生活充滿熱情，即使是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也不要覺得『世事一無可取，也一無可為』。一個人，總該用自己的工作，使這個世界美好一些，給這個世界增加一點好的東西。在任何逆境之下，也不能喪失對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喪失對於生活的愛。」──沈從文
(第11段)後來汪曾祺的散文集例如《人間草木》就處處見到這種溫柔敦厚的詩教，「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鍾情」。他在這個詩化的抒情的基礎之上，又從市井的語言中吸收到鮮活的力量，承繼了晚明的散文大家李漁以及張岱。語言深入在生活的肌理，在閒適中見鮮活，展現人的靈性和生活的神韻，我認為是同代作家難以企及的，例如汪老重寫《聊齋》的故事〈瑞雲〉，那轉化的結局讓人深思。
(第12段)特別推薦〈多年父子成兄弟〉以及〈西南聯大中文系〉，讀來特別有趣，溫情而幽默。不止告訴你一件事，而是這故事的底蘊人情，所寫的都是小人物小事情，但是那卑微的願望，那辛酸的日常，那進退的小心思，其實也是你和我，讀畢，總是教人同情不已，聲聲感嘆。
(第13段)現在內地文青們一窩蜂在讀汪老。當然那是因為他文字的語言魅力，但是也可能是他喚起了人們對生活本質之愛和欣賞。在物質主義豐盛的現代，我們不知不覺中就被物質驅動甚至驅趕了。汪老作品寫山寫水寫草木，戲劇書畫美食佛學，寫人生得意的小情趣。在他的作品裏面我們感到那種中國式古韻的沉澱之美，這種美麗讓我們紓緩，讓我們婉轉，慢慢地融化了浮躁的心。
(第14段)汪老作品如人文山水的畫軸，緩緩地掀開來，像一首歌一首詩，讀完可以再讀，那文字以及聲韻滋味，可以讓你在煩囂的生活之中沉澱心靈。有一句形容李白詩作風格的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覺得這話也適合形容汪曾祺。
◆段落重點
(第1段)：本文探尋汪曾祺寫作風格的淵源及其寫作特色，因此寫到他的老師沈從文，以及用同期不同文筆風格的書概括比較。
(第2-5段)：指出作者具代表性的寫作風格，再舉出文本例子作賞析。
(第6-8段)：指出作者具代表性的寫作風格，再舉出文本例子作賞析，並引用名家之言。
(第9段)：寫出自己對文本主題內容上的評價。
(第10-13段)：簡述作家的創作經歷和寫作題材。
(第14段)：提出評價和總結。
■閱讀書籍
《中學生文學精讀．汪曾祺》
．編者：方星霞
．出版：三聯書店(香港)
■文：梁璇筠 - 作家、詩人、中學教師。香港中文大學語文教育系學士，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碩士。著有詩集《水中木馬》、《自由之夏》；散文集《珍真集》，合集《疊印》、《情味．香港》等
圖•fona2@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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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1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