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傷心仍要祝福你——杜斯妥也夫斯基《白夜》
【明報專訊】■小說撮要
第一夜
「我」，一個沉溺於幻想的二十六歲青年，如常地在聖彼得堡漫遊。當我又感到被世人遺棄而孤絕的時候，邂逅了滿懷憂傷的她。這使我一整夜陶醉不已，她憂鬱、沉思的眼神熠熠閃光，原本病懨懨的臉上煥發出生命力，種種畫面讓我神馳。我追溯這夜的事情——
當晚，我在運河堤岸看到她，她的胳膊肘支在欄杆上，看來聚精會神地望着渾濁的河水，發出低沉的哭聲。當她知道我靠近，就離開堤岸到路上去，這時一個男子緊隨她，我手執棍子，向她說「把您的手給我，他就不敢糾纏了」，成功助她擺脫男子，並打開了話匣子。我向她傾吐心聲及憐惜，她對我表達了同情，答應明天晚上在同一地點再見面，我滿懷幸福地等待着。
第二夜
我和她見面，互相講述了一己的性格和生活。她名叫娜斯簡卡，曾幻想會嫁給中國皇太子，我趁機熱切地表達自己也耽溺於幻想，性格孤僻，刻意用富文采的方式訴說生活的挫折和幻想，唯有在幻想中才能擺脫單調苦悶，同時也苦於別人不理解自己。輪到她述說身世，十七歲，和奶奶一起生活，靠出租房子過活，還養得起傭人。頂樓之前曾有年輕房客，閒時會跟她分享愛情小說的閱讀心得，也約她看歌劇，她迷上他的翩翩風度。在他將要去莫斯科待一年的前一夜，房客說有朝一日將會娶她。她知道房客已回來三天，但既沒有給她信，也沒有按一年前的承諾到約定的地點會面。我建議她寫封信，且答應幫她送信，她害羞地遞給我一封早已寫好的信。
第三夜
娜斯簡卡再次和我見面，她認定我把她當作好朋友，並沒有給我表白的機會。我顯得有點焦躁，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說出「往後我們永遠在一塊兒了」這樣的話。房客沒有依約出現，我盡量用各種話語安慰她，然而內心卻惆悵憂傷。
第四夜
我未能帶來房客的回信，她傷心痛哭，我安慰她，甚至願意為她去找他。談話間，我壓抑不住激動，向她表達愛意，卻又表示為了她，我只好離她而去。此時，她表示恨房客，再也不愛他，要忘掉他，轉而願意跟我在一起。就在走回她家，設想未來的時候，房客出現了，她立刻撇下我，與他遠去，我只能留在原地。
早晨，我收到她的信，信中說明她將會和房客結婚，希望我保持朋友、兄長的關係，並說我一定會原諒她，跟以前一樣愛她，請我要去看他們。而今，我想起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依然對她心存祝福。
台灣作家舞鶴先生曾經說過：「好的小說，哪怕只看一頁，它都有『韻』。」這裏的韻除了指語言的音樂性，也指充沛的感情和意在言外的想像空間。我覺得其中一位符合這要求的作家，非杜斯妥也夫斯基莫屬了。他擅長充盈詩意的大段心理描寫，並不刻意用文字還原真實生活，而是透過對話營造靈魂的激盪。中篇小說《白夜》講述自稱「幻想家」的男主角邂逅、情傾一女子，雖然一度掀起波瀾，最終仍被當作只是「好人」、好朋友的過程，是杜氏少見的浪漫作品。
■文本分析
這篇小說可以說是杜氏最為雅俗共賞的作品了，通俗角度來看，這篇故事就是關於主角被派「好人卡」，雖被傾慕對象拒絕，但仍祝福對方，當中的心理戰呈現得如棋逢敵手，偶有幽默處令人會心微笑。
再高一層次看，這幾夜的邂逅竟令主角銘記十五年之久，這段朦朧的愛情絕不止是緣生緣滅的衝動，是有寄意遙深、探討愛情的意義，重讀之際令我想起唐君毅先生《愛情之福音》中種種領悟。
杜氏有一著名贊語——「人類靈魂的拷問者」，若以更高層次來看，這篇作品也在探索生而為人的美好價值、善與惡等等。而不論深讀、淺讀，文中的「我」——幻想家，一如杜氏其他作品常常出現的人物形象，兼具冷漠與熱切、複雜又純真，多少反映出作者的形象，這種樸拙動人而深刻真摯的氣質，真的是俄國文學最動人的地方。
1. 複雜和單純性格並存
//後來，在遠離故土的海外，在中午炎熱的異國天空下，在壯麗的不朽之城(編按：意大利首都羅馬的別稱)，在豪華的假面舞會上，在喧鬧的樂聲中，在燈燭輝煌的宮殿裏(一定得在意大利式的宮殿裏)，在爬滿桃金娘和薔薇花的陽台上，我們的幻想家遇見的難道不是她？天哪！在那裏，她認出對方以後，急忙摘下自己的面具，輕輕地說一聲：「我自由了」，接着全身發顫，撲到他懷抱裏，兩人驚喜地叫喊起來，互相貼得緊緊的，頃刻間忘卻了悲哀、離別、所有的痛苦、陰森的房屋、年老的丈夫、遠在故國的凄涼的花園，她曾在那裏的一張長椅上接完熱情的最後一吻後，掙脫他給絕望的痛楚折磨得麻木的懷抱……//
主角自稱「幻想家」，實則是勤於思考和感悟的人，因為心靈太敏銳了，所以在現實生活中受種種挫折，感到空虛和孤立。這段是主角在第二夜向娜斯簡卡盡吐心中塊壘的章節，主角希冀的愛情可以解放心靈的枷鎖，正如唐君毅先生曾說，愛可以讓人還歸於宇宙靈魂，會忘了自己而犧牲自己，「獲得真正的內在之滿足，享受宇宙靈魂，世界主宰，創造世界宇宙之愉快與歡樂」。
杜斯妥也夫斯基曾在其他作品質疑，人如果光靠理性思維，邪惡可能依附於思維的詭辯之下，唯有帶着宗教般的良善心靈，人才能獲得救贖。這段對愛情的希冀，就是表達了人的崇高追求，而不是片刻的感官愉悅。然而有趣的是，主角其實是唐突地向路上搭訕對象講述這一切，顯得主角性格複雜和單純並存，杜氏這構思真是又崇高、又入世，形成本篇幽默的文風。
2.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可是，我要記恨，要我往你——娜斯簡卡——如碧空晴天般的幸福上面圍趕一塊烏雲，要我痛責之餘讓你的心蒙上一層憂傷，暗中忍受內疚的刺痛，在欣悅的時刻夾着悲哀的跳動，要我把你跟他一起走向聖壇時插在黑色鬈髮中的那些嬌艷的鮮花挼碎，哪怕只是其中的一朵……哦，決不，決不！願你的天空萬里無雲；願你那動人的笑容歡快明朗、無憂無慮；為了你曾經讓另一顆孤獨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悅和幸福，我願為你祝福！
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鐘的欣悅啊！這難道還不夠一個人受用整整一輩子嗎？//
這頁結尾真是妙不可言！這靈魂的交流和約定，「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雖然只有一分鐘，但他確信他們彼此曾深愛對方，即使只那麼一分鐘！也足證這幾夜，詳談也好，愛情的追逐也好，最終就算只是修得極短暫的成果，已是非常珍貴的。就算過了十五年，他確信，這是一段刻骨銘心、靈魂深入交流的愛情。
正如唐君毅先生說，愛情可以轉化為對宇宙靈魂、一切人類之愛。在同學的眼中，男主角始終被「渣女」拋棄，能無怨乎？然而他只是抱怨幾句，又回到「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平靜心境中，堅強之人也偶有軟弱的時候，寫得真實又幽默。如果讀者確信男主角真誠祝福女主角，希望她一切安好，恭喜你，你的良善美意跨出了我執，而我又隱約覺得杜斯妥也夫斯基確信人人都可以憑善良的內心作信仰。
思考題
問：文中男主角和娜斯簡卡相處了四個短暫晚上，那為何他說「一分鐘的欣悅」呢？
答：這裏「一分鐘」指的應該是娜斯簡卡投身房客前和男主角的對話。在這短時間內，他們是確認彼此的。
奪星題
問：為何第一段引文鋪陳一些「忘卻」的事物呢？
答：忘卻的事物都是人間的痛苦或局限，如陰森房屋是物質的局限、年老的丈夫是難堪的際遇、故國凄涼的花園是鄉愁。這一段引文鋪陳，對比通篇對愛情以至善的追求，反映美善生命價值之永恆，可以跨過人世最痛苦的一切。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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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9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