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到用時：幻想式書寫小眾人物──讀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
【明報專訊】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曾這樣讚揚白先勇：「在藝術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後期小說相比或超越他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能有如此高度評價，顯然白先勇在現當代文壇中佔了一席重要的位置，這在他最早年的小說已顯端倪，可以說，白先勇早期的小說是「絕」，晚期的小說是「軟」，尤其在早期的小說中顯露了作者特別對小眾人物產生興趣和同情，《寂寞的十七歲》就是這種基調下的小說書寫。甚而是，白先勇就像在為這等異於社會的群眾、且瑟縮在鎂光燈後的漆黑小腳色說白——在小說裏出現就是他們一生唯一的閃亮，雖然是如此脆弱和孤絕。而以評論白先勇小說聞名的台灣女作家歐陽子說：「我們好像能夠隱約聽見他的心聲。」所說的，大概就是這些小眾人物形象【1】。
【1】引用名家評論，點出作者的文學地位及作品特色。
人物心理與行為異化
如果讀過白先勇的〈驀然回首〉，必然知道他在童年時飽讀翻譯文學，深受翻譯文學影響，「夏濟安先生編的《文學雜誌》實是引導我對西洋文學熱愛的橋樑」。如果我們讀〈我們看菊花去〉，就知道作品受了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玻璃動物園》所影響，在白先勇早期作品中，翻譯文學對其取材、書寫意識和文字風格有着不同程度的滲透。【2】其中人物的心理狀態是白先勇書寫的重要傾向，或隱藏、或遺棄、或痛宰，反正就在不尋常的小眾中呈現巨大的人格異化。夏志清說：「白先勇的同性戀傾向，我們盡可當它是一種病態看待，但這種病態也正是使他對人生、對男女的性愛，有獨特深刻看法的一個條件。」(編按：在那個年代的風氣下，同性戀曾被視為病態，違反傳統，被視為禁忌。)這種「幻想式書寫」顯然是白先勇早期的重要書寫風格，在現實環境的設定裏，獨特的人物心理與行為異化，令小說呈現巨大張力，亦顯露了白先勇異於常人的心理表象，同時觀照人物與社會的距離。【3】
【2】分析作品書寫特色，探源其受影響的名著。
【3】分析作品的寫作特色。
〈青春〉就像作者的潛意識。無論是〈寂寞的十七歲〉、〈金大奶奶〉、〈玉卿嫂〉皆呈現了白先勇少年時候所受的影響。然而〈青春〉卻突破了以少年時的自己作為模仿角度，反之是把暗藏的欲望折射，透過老畫家對少年人展現身軀的描述，雙重顯示作者內心的掙扎與渴想，「當老畫家快爬到岩石頂的時候，他覺得心房劇烈的跳動起來，少年的每一個動作對他都變成了一重壓力，甚至少年臉上天真的笑容，也變成了一種誘惑，含了挑逗的敵意」。這種對性向的複雜情愫，在白先勇的作品中多有發現。【4】
【4】比讀主題相近的篇章，分析作品與作者的關係。
至於〈月夢〉寫主角吳醫生在月下做夢，夢見自己與少年親密。夢裏的少年牽引着吳醫生的夢囈，「他不知不覺的把那個纖細的少年擁到了懷裏，一陣強烈的感覺，刺得他的胸口都發疼了。他知道，在那一個晚上，他一定要愛不可了」，故事中他其實是在想念已死去的少年「靜思」。當吳醫生走到小院子裏，他看見眼前的一個男性雕像，很受吸引，「吳醫生輕輕地摸了一下石像的頸項，當他的指尖觸着那溫潤的石紋時，窩在他胸中那股苦涼的味兒突地擠上了他的喉頭，他將面腮慢慢偎上石像的胸前，石頭上露水，涼浸浸的滲到他皮膚上來了」。吳醫生無論在真實的動作上還是夢中，就像不可救藥的癡戀，只是作者書寫起來卻是自然不過，輕描淡寫，娓娓道出同性之情感交流。加上，小說中刻意加插了一段吳醫生與女子有緊密身體接觸的片段，女子是印度妓院裏的人，「她張着嘴，呲着一口白牙在打呼，全身都是黑得發亮的，兩個軟蠕蠕的奶子卻垂到了他的胸上，他聞到了她胳肢窩和頭髮裏發出來的汗臭」。這種人物設定，無疑是要塑造女子身體的醜陋，呈現主角的厭憎，甚而「趴着顫抖起來」的反差，從而強調異性不一定相吸，同性才會相引。【5】
【5】通過引用文中的字句，進一步分析作品如何透視作者的思考。
劇場式書寫 猛烈的張力
同樣地，〈藏在褲袋裏的手〉也呈現了猛烈的張力，雖然不是書寫同性戀的議題，然而也同時呈現了白先勇對小眾人物的書寫傾向。【6】顯然白先勇於小說中運用劇場式書寫，有別於其他以敘述式書寫小說的方式。〈藏在褲袋裏的手〉選擇劇場式書寫是必須的，玫寶由始至終尖酸刻薄的對話，加上呂仲卿極度懦弱的接受，作者有意呈現男性失去自尊卻享受伏在女性權下的角色，這種甘於下賤的選取沒有強迫意圖，可以說甚至是男性能繼續維持生命的重要養分，愈墮落愈快樂，「玫寶說他是削肩膀，承不起東西，最沒出息。他不在乎玫寶說這些話，只要玫寶肯要他，不把他攆開，他就心滿意足了」。又當呂仲卿把頭擠過去偎在玫寶的膀子上，玫寶說：「下流！下流！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下流的男人——」這等侮辱，對於身為男性的呂仲卿卻等於對他的重視，呂仲卿打從心底最害怕的其實只是有天玫寶不再打罵，這才是真實地徹底的失去。而藏在褲袋裏的手就是顯明的意象，「他看見新媳婦娘，他就覺得有人在把他的手從褲袋裏扯出來」，害怕女性，又甘於享受屈服於女性下的矛盾。
【6】整合不同篇章的寫作取材，概括作者書寫人物的傾向。
〈玉卿嫂〉中玉卿嫂對慶生的感情，容哥兒對玉卿嫂的依附，全然就是現實中無法處置的人格關係。【7】〈驀然回首〉：「(智姊)她講起她從前一個保母，人長得很俏，喜歡帶白耳環，後來出去跟她一個乾弟弟同居。我沒有見過那位保母，可是那對白耳環，在我腦子裏卻變成了一種蠱惑，我想帶白耳環的那樣一個女人，愛起人來，一定死去活來的——那便是玉卿嫂。」玉卿嫂對於男性的誘惑不只是白玉耳環的曖昧，而是玉卿嫂對於容哥兒猶如乳娘般的心理綑綁，而玉卿嫂無法擺脫慶生的那份佔有慾，導致最終無可挽回的恐怖結局。同樣〈寂寞的十七歲〉的楊雲峰就如慶生一般，都是寂寞的少年。
【7】補述例子，印證看法。
角色跨作品重疊 呈現個人心聲
〈驀然回首〉：「我有一個親戚，學校功課不好，家庭沒有地位，非常孤獨，自己跟自己打假電話，我想那個男孩子一定寂寞得發了昏，才會那樣自言自語。」這都是作者少年時所認知的故事。〈寂寞的十七歲〉中楊雲峰的狀態是多麼困頓，「我在家裏實在悶得發了餿，沒有一個人談得來的」。然而，當他在新公園遇上陌生男子，一方面是害怕，另方面或者就是他在現實中的出口，「他把我的兩隻手捧了起來，突然放到嘴邊用力親起來，我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子。我沒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來這一套」。可以看見，白先勇把同性戀的議題安置在新公園之中。這種於當時看來是違反傳統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家裏，也不應發生在學校，而新公園就是處理和投放這種特殊關係的重要場所。
台灣作家廖志峯評〈寂寞的十七歲〉說：「而逃學到新公園裏，遇到穿著雨衣的瘦高中年男子，又讓人想起《孽子》的李青、龍子，新公園成了最重要的地標，也預先為《孽子》中的樂園標訂出位置，楊雲峰於是疊上了李青的影子，〈寂寞的十七歲〉成了先聲，而《孽子》則具象化了楊雲峰未明的青春情事，並擴大書寫。」白先勇以異化人格處理現實的狀態，事實上，他根本性地就在處理自己。而〈寂寞的十七歲〉或許只是引子，至《孽子》白先勇才把這種個人慾念全面地解放出來。
至於〈芝加哥之死〉裏的吳漢魂，「他突然覺得芝加哥對他竟陌生得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地理名詞」。吳漢魂呈現了作者對於中國鄉土的渴想，又把身處異地的自己重新安置，「空氣又溫又濕，蒙到臉上，有股水腥味，混着他衣襟上的酒氣和蘿娜留下的幽香，變成一股令人欲嘔的惡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劇烈的跳動起來，跟着湖浪，一陣緊似一陣的敲擊着。他突然感到一陣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慮」。〈芝加哥之死〉是白先勇前往紐約後的新書寫，也是沉寂兩年後的創作，似乎已跳出了書寫小眾人物的視角，成為了白先勇創作的新方向【8】。
【8】以不同選篇為例，整理作者書寫人物傾向的變化。
圖•Jorm Sangsorn@iStockphoto、資料圖片/
文：陳志堅
(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城市大學客席講師，中學副校長 創辦有聲書平台「SyuSing書聲」。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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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9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