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打卡：暗黑旅遊的微笑
【明報專訊】香港。在這個着實異樣、令人戰慄的城市裏，我覺得自己終於見到了尋找已久的東西。—— 三島由紀夫〈美的反面〉
帶着快樂興奮的一顆心，把鼻尖貼在飛機窗前，聽着煩擾但不覺煩擾的廣播，向熟悉的城市揮手暫別，旅行總是從想像開始。我們想像數小時後那座優雅而陌生的城市，那個看不到盡頭的大海，絕不介意無情的太陽猛力地照射。旅行的想像總是美麗的，要比旅行本身還要美麗。然而，美有很多種，我們不少的想像都是從旅遊書移植過來，國界跨越了，想像還是牢固的。三島由紀夫的香港遊記，帶我們從明亮走入暗黑世界，以手電筒的光線摸索另一種風景。
《小說家的旅行：外遊日記》一書(吳季倫譯，馬可孛羅出版，2022 年)收入三島由紀夫在1950年代環遊世界的感受，上一期筆者寫到的威尼斯遊記，是三島在1960年結婚後，與妻子結伴而行的第三次世界遊。那一次，香港也是他的目的地。他記下了香港3個地方：〈金字塔和毒品〉中的九龍城寨、〈旅途之夜〉中的避風塘夜海和〈美的反面〉的虎豹別墅。這些地方或生活模式都在香港消失了，現在只能在某些角落，看到孤伶伶的紀念牌，三島的遊記引領我們回到過去的香港。
近年有「暗黑旅遊」(Dark Tourism)的叫法，指旅客不是遊覽「快樂」之地，而是到訪集中營、戰場等苦難場所，香港當然本質上不是這種地方，但在三島的文字裏，處處可以看到香港暗黑的一面，隱藏着的罪惡，不是旅遊局用來宣傳的風景。無論他遊城寨或避風塘，黑暗都是文章的主要色調。〈旅途之夜〉一開始就這樣寫道：「香港，深夜時分的岩岸邊。我們的車子才剛停下，一個蹲在倉庫前微暗中的中年婦女趕緊站起來，跳上自己的舢舨並高聲招呼我們搭乘。冬夜，水面靜謐，隔着泊在岸邊的無數帆船桅杆朝彼方遠眺，可以望見新落成的大廈燈光，彷彿高高地懸在天際。」那片黑色的海好像一幅畫的底色，人會突然在不知哪裏鑽出來，大廈的燈光詭異地掛在黑色的天空上。全文最富想像力的一句是在黑暗的「水面上聽到的雞啼，分外陰森」。三島筆下的香港夜晚充滿着神秘，帶出旅人的好奇心，與一般描寫城市的璀燦不一樣。
更令人讚歎的是三島對虎豹別墅的描寫，看完後，有一種終於說出我心裏話的感覺。1935年建成的虎豹別墅是上一代香港人的集體回憶，那時父母帶孩子到那裏，看那些恐怖的畫像，目的是預早教訓他們一下，如果你們講大話就會好像牆上的水泥畫像人物一樣遭「割脷筋」！在這樣巨大的恐懼下，小孩又如何能說出對虎豹別墅的真正感受？三島直面地寫到虎豹別墅是以美的反面(醜)來達至它的目的，正如他所說「那是一個連怪誕都無法昇華成抽象的世界」。一切世間的懲罰，只能在俗世中解決。
看到別人寫自己成長的地方，神經尤其緊張，但我不想看到像明信片的文字，不想為人云亦云的讚美而微笑。三島的遊記談到美與不美，兩者都真真實實地存在着，兩者都值得我們理解。
黃淑嫻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香港作家)
文：黃淑嫻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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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9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