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導．遊人 （七）
【明報專訊】無遠不到——吳皓妍
那條山路還是那條山路，不過疫情半封城狀態下遠足的我，不是從前帶導賞團的我。山路不再是指定路線，黃泥涌峽不再是香港保衛戰時的防線，自行郊遊，隨行隨停，與處處顧人的帶團工作出行截然不同。放空一刻，可以留心耳邊穿林打葉的風聲，可以感受足下似有還無的不平，時而定睛足下碎沙泥土，時而加速步伐揚起塵埃，享受腳踝踩在地上的觸感。
如此觸感，呼喚了自己被沉睡、被隔離的雙腳，被昏迷、被塵封的旅遊業回憶。例如一位領隊培訓前輩曾在旅遊課上說：「做旅遊最重要樂觀！」不知道他能否笑着走過這三兩年沒有外遊團帶的路？疫情三兩年，塵封的遠不止於收入，更塵封了大家做領隊導遊的觸感。也許是腳肌初被解封？雙腿確是沒之前常常出走的能耐。不過踩着踏着，山路彷彿令雙腳振作些，像疫前一次次邊經歷月事邊帶團那樣振作。雖說不適不該行山路，但月經常有，來得不算定時，難以避開所有遊學團，評估過身體情况後，通常也會選擇撐一撐。再者自己剪裁出來的黃泥涌峽徑選段，算不得令人舉步為艱的山路，邊走邊說故事，步速徐徐的，即使失血較多的兩日，通常也選擇捱一捱。不過有次在清爽初冬的一團，確是有點舉步為艱。
當天大腿每每向山中梯級一伸，便有血流不息之感，小腿拖着身體拐個彎，小腹又會有雨血前的雷霆一轟。每一轟痛，腦子又會掉落一句前輩「要樂觀」的提醒。記得幾轟以後，剛好到了山中的機槍堡，便靈機一觸，代入少許的痛楚臨場表演起來：「團友們有否因這裏的蚊蟲生氣？又或因初冬仍有暑熱而辛苦難耐？想當年，香港保衛戰時，士兵在山中不也是百般不適，甚至槍傷彈傷？」資料史實不變樣，但導賞時實際的說辭，其實次次都稍有不同。「今次上山，幸好遇上月經，每走一步都感覺有血，使自己也能多點感受士兵們浴血而戰之痛……」此話一出，換來參加者打起精神，像我感謝一場月經一樣，大家彷彿都在感謝自己皮膚上狂奔的汗、雙腿疲憊欲斷的觸感，使自己更能想像到歷史中人的艱辛。帶團時，山路是舞台，而我是舞台劇演員，按環境實時調節，按自身及觀眾的情况臨場比喻或代入，希望讓人感受更多不同時空的故事。
把自己的觸感連繫歷史人物的觸感，甚至致力從內到外代入以表現角色的狀態，可使我們無遠不到。不論歷史時間距離我們多遠，不論人物故事埋沒在多偏僻的角落，我們也可以用感通出來的觸感，嘗試撫摸他們。這種導賞思想與實踐，其實是受俄國作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所啟發的。彷彿只有如此看待眼前的山路，我才能把今天穿林打葉的風聲描述成當年的腥風血雨，我才能把足下似有還無的不平之路，連繫上士兵當年心中的忐忑不平，也彷彿只有如此，我才能更代入當時硝煙戰火下的黃泥涌，也把參加者拉回當時的黃泥涌。
同行的人、天氣環境……不停在更新我每次上山的心情。當我看山路是單純的山路，也許在修養單純喜愛旅遊的靈魂；當我看山路是歷史中的路，當然在修養描繪塑造它的思維；當我看山路是疫情下的路，可能是修養走出封印與陰霾的能力。看來，無論選擇行怎樣的山路也沒有不好。
反正，那條山路還是那條山路。
◆文化小知識
當我看山路是疫情，邊走着，我邊想着宋代詩人陸游《遊山西村》的一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詩人應該也是把行山路當成在修養人生吧。人生路，大概是遇到困難、此路不通時，用另一種角度去解決，不斷發現新答案。◆
病——薛頌平
2019年下半年開始，社會愈來愈熙攘，我不得不提醒遊學團的師生要提早出門，盡早到達機場。而我則比他們更早到達，因為腸胃愈發敏感，即使出門前已經大解，快與師生集合時，肚子總會突然咕嚕起來。幸而只要預留時間，一瀉千里，那天就會暢快無窮，沒有後顧之憂。
從洗手間出來，師生都齊集了，慶幸交通沒有阻滯。前段日子交通大亂，學校甚至曾經停課。所以飛機起飛一刻，才可以鬆一口氣。
着陸日本沖繩，看見井然有序的街道、恭敬的職員、寧靜的環境，陌生又熟悉，令人抗拒也嚮往。我還在遲疑，學生早已拿出手提電話拍照「打卡」，老師又趕着維持秩序，我這才醒覺起來，立刻舉起旗杆，召集大家。
忙了一整天，晚上終於回到酒店，開始預備第二天的行程講解，上網找找資料，想起將去的景點和學校交流十分有趣，又更提起勁來，不知不覺就到11時半了。臨睡前，滑一滑facebook——10幾個最新消息，排山倒海的文章、影片與直播，我又回到那混亂、吵雜、振奮、失望的場景。它們像魔力般吸引我一直看，直至心胸也悶痛起來。我暗忖：因為工作，我不能倒下，然後只能不甘情願地關掉手機，合上眼睛睡覺。
同學，這是首里城——你們知道沖繩曾是獨立的琉球王國嗎？——面前的首里城起火了！——(突然驚醒，發現在黑暗中)——沖繩被日本吞併，二戰後又被美國管治——沖繩警察說：「事件無可疑」——直至1972年，又歸還日本——琉球獨立！——有人躲藏洞裏埋伏皇太子——反對美軍新基地！——警察舉起警棍打！打！打！——砰！煙霧瀰漫——(一股灼熱從胃湧上胸部，仍在黑暗中)——來看看這座充滿中國與日本色彩的首里城吧——大家四散
好幾夜都半睡半醒，日間只能硬着頭皮撐下去。終於熬到最後一天，邊吃早餐邊重溫講稿，電視新聞報道中國各地爆發零星肺炎個案。我突然大腸轆轆，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讓自己冷靜，卻無補於事。於是衝到洗手間，以為一瀉快之即可，怎料回去餐廳再吃幾口，又再忍不住了——如是者一連好幾次，我立刻吞服幾顆正露丸。當地導遊得知我的情况，翻了翻手袋，拿出一片白色包裝袋塞到我手中，說：「我們女生都隨身帶着，你先用着吧！這些事情，我們每個都遇過，之前我發燒，還要趁客人自由活動時，到附近醫院打點滴呢。」我有點猶豫，但為了工作，也不能想太多了。
在洗手間內，我拿着這白白薄薄的一片端詳。人生首次觸碰衛生巾，我完全不知道如何使用，只見上面有黏貼，把它貼在屁股上，隨即掉下，貼在內褲裏，位置又不太正確，反覆貼了幾次才理出一個頭緒來。
可是，斷斷續續的肚瀉依然阻截不了，我還是不時要上洗手間，身體還愈來愈熱。航班延誤，返回香港時，已經是晚上了，我祈求回家的交通順利。頭痛、發暈，好不容易回到家，探熱才驚覺自己高燒38.7度。
休養了一星期，身體慢慢復元。不久後，各地封關，香港晚上的街頭也變得安靜。我再也沒有上過飛機，但肚瀉還是會間中來襲，在那令人緊張、氣憤、不安與焦慮的一刻。唯有讓自己毫不顧忌地瀉到盡頭，自會豁然開朗。
◆有關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教育及文化機構 SPEC 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
■薛頌平：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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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7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