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園地：重逢
【明報專訊】原題：記述一次重遇友人的經歷和感受。
文：劉璿蓁(香港管理專業協會李國寶中學，中二)
在此之前，我承認自己曾細想過，揣測、推演過與溪亭重逢的場景會是怎樣的，是久別重逢的萬千感慨？抑或是彼此冷淡地一點頭，甚至於街上若生人般擦肩而過？然而，我終究沒有算過這一種可能，我再次見到她是在醫院。
現在想想，那時或許是有意忽略了這一可能。懷抱着古箏，我卻在她的病房外定住了腳步。若換作從前，她定是要撫掌大笑着戲我是「近鄉情怯」了，如今卻是她令我躊躇不前。我想這可真是天道好輪迴，頓又覺得這玩笑不合時宜。我唯有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又長吁出來，抬腳進去，竟頗有種「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
甫一踏進病房，牀榻上的溪亭就抬起了頭。我把古箏放在她牀頭邊的桌子上，細細地、不無貪婪地端詳着她那令我這幾天朝思暮想的臉、身影，只覺鼻子一酸。曾經的她長髮及腰，總是細緻地梳起漂亮的髮型，綴以她最是喜愛的淡藍色蝴蝶髮飾，蝴蝶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拍着翅膀，停留在她髮上，不曾離去。如今那蝴蝶終是飛走了，只剩一頂滑稽的深藍色毛線帽，欲蓋彌彰地掩飾着她那頭秀髮因化療不復存在的事實。從不曾蛻去的笑容，依舊在她的臉上，她那雙細長的丹鳳眼中依舊發出溫柔的目光，隱約能看出曾經明媚動人的影子來。不過她整個人蒼白瘦削得驚人，臉頰深陷，面如金紙，帶着明顯的病容，令人怵目驚心。那一刻，我腦子裏曾經琢磨的話語、推敲了數遍的問題，以及關切的、惱怒的、悲傷的問候 ，統統化作灰燼。我的思想與身體彷彿被分割開來，前者在腦海裏化作數把尖利的聲音叫囂着、 無意義地爭吵不休，身體卻已主導一切。我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再開朗不過的笑容，就好像我們只是身處沐浴着午後陽光的咖啡館裏，像少年時那樣點了一杯甜膩的飲料，有時還會小小的放縱一下，共同分享一件小巧的蛋糕，然後慵懶地伏在案上寫作業。抬頭時，看到因背光而模糊了輪廓的她。溫暖的陽光為她的身影描了邊，被陽光包裹着時明時暗的她，竟給了我一種特別的感覺——她隨時像公園裏的飛蛾一般，在指尖略一駐足，又朝太陽撲去，再沒了蹤迹。真奇怪，溪亭明明在我眼前，我卻生出了一種抓不住的感覺。我抓不住她了，不能再十指緊扣着在田野裏撒野奔跑，然後躺到農田上，相視縱聲大笑。
我語調輕快地說：「好久不見。」像是開玩笑一樣，明明只是分別了最多一個晚上，卻還要俏皮地以「好久不見」來作次日見面時的問候語。溪亭咧嘴笑了笑，眼角是密密麻麻的魚尾紋，顯得蒼老了許多，眼神落在古箏上，似是在問為何要把它拿來。「因為新年快到了。」我沒頭沒尾地脫口而出，說後不由得懊惱。溪亭又笑了笑，伸手撫過琴弦和琴身。「《雲裳訴》哪裏是這樣彈的？」我嗔怪道，又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紙上的墨迹。溪亭馬上反唇相譏：「你寫的也不是春節該有的話，再說了，《雲裳訴》自是不該少了鋼琴，只是我們都不會彈，即便會了這裏也沒有，還不是怪你執意要聽？」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明知道我不是指獨奏協奏，我說的是情緒！《雲裳訴》最重要是什麼？是感情！你沒彈出那種感覺。還有，至少你應該要承認我的字寫得還算不錯！」「錚……」我又回到了冰冷、滿是消毒藥水味的病房中，臉上卻有一絲冰涼滑過。我這才猛然發現自己眼中朦朧一片，淚水糊了雙眼。溪亭自被我批評後再也沒彈過《雲裳訴》，此番再奏，竟是激昂淒美，卻不知是否因無鋼琴協奏而顯得落寞單調，以及難以掩飾的有氣無力。
溪亭靜靜地望着我，開口時聲音沙啞得讓我心驚，「我和護士聊天的時候聽她們說這裏能看日出日落，現在也快日落了，你能陪我去看嗎？」那懇求的神色讓我不忍直視，低聲下氣的話語和語調亦令我感到不適。不論是喜悅、悲傷、羞惱，溪亭總不會卑躬屈膝地求人。我自認算是了解她，說到底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也是她最親密的朋友——或許曾經是吧。我認識的溪亭，即便跌落泥濘之中，也是孤傲的。這麼多年來獨來獨往，旁人都說她不好接近，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和她不喜與人交往的孤傲性格息息相關。她不喜歡孤獨的感覺，但不懂如何斬斷孤獨。我見過太多次她被折斷了羽翼，但只要一息尚存，總能翱翔天際。此刻，我有些出神地喚來護士。
護士幫忙把輪椅上的溪亭推到天台，還給我拿了一張櫈子。日落前的天空由藍與橙交織，溫暖舒適得令我不由得半瞇起眼來，腦子裏一直緊繃的弦線總算放鬆了些許。溪亭睡眼迷濛，揉着眼睛埋怨：「大清早看日出，睏死了。」我說：「你有毛病吧？」說着還打了個呵欠。我放下手中的毛線團，也打了個哆嗦，把外套裹緊了些，悠哉悠哉地答道：「親眼所見與在網上看的大不相同，相信我，你不會後悔的。」早晨時煙霧瀰漫，身體如被濕潤冰涼的水氣包圍着一般。直到太陽從海面徐徐升起，使天空和海同時染上一絲紅，也驅散了霧氣。我轉過頭，望向溪亭，正打算就此嘲弄一番，卻看見了她的側臉。溪亭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只是相貌較他人清麗秀氣，有着白裏透紅的面孔、亮晶晶的黑瞳。她的臉龐被陽光籠罩，我甚至能看見細細的絨毛。我一時竟分不清眼中突如其來的霧氣是因為追憶往昔時的懷念而起，抑或只是被突如其來的陽光閃花了眼，只知溪亭那張疲憊的臉，骨瘦如柴，眼窩深陷，帶着深深的黑眼圈，看得我一時恍惚，竟然可笑地懷疑起記憶裏那個富有靈氣的女孩是否存在過。那可怕的病魔附在溪亭身上，日復一日的吸掉她的生命力，直到這口「井」乾涸，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為止。我們就這樣靜坐着，看着火紅的太陽在山後徐徐降下，直到黑幕低垂，取代了原本碧藍的天空。黑夜很靜，只有幾顆微弱的星星點綴着。太陽明早還會再次從東方冉冉高升，那溪亭呢？她已經要謝幕了，然後變成夜空中孤寂的某顆星星。
我們回到病房。溪亭低聲說：「謝謝你，其實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她的眼中隱隱閃着淚花，「但是，日落遠不及日出驚艷，是不是？屬於我的日暮就要到來了，你說，當初奶奶力排眾議執意不讓我叫『招娣』而是『溪亭』時，有沒有想過我日薄西山的那天呢？」她搖搖頭，「謝謝你 ，你陪了我好久、好久，還來送我一程。」我不由得感到難受。送她一程？不，我當然不想。可是對於溪亭來說，死亡不外乎為一個解脫。人類懼怕死亡只是因為未知，但說不定也是個偉大的冒險，最悲痛的往往是身邊人。溪亭在牀頭櫃上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鐵盒子。她臉上出現了溫柔的笑意，把盒子塞到了我手裏。「生日快樂。」她說：「我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對吧？可惜我現在沒有閒錢給你買些好一點的禮物，你千萬不要介意我把它一併當成聖誕禮物送給你了。」巨大的愧疚感充斥着我的身體，快要爆發了。我突然覺得手中冰涼的盒子有些燙手，須臾間，我認出來了，這是我們兒時存放小玩意兒的盒子，上面佈滿孩童稚嫩的馬克筆塗鴉和可愛的貼紙。它的蓋子上有着不同的字體，是溪亭那略潦草卻漂亮的字，寫着我們的名字。豆大的眼淚滴在蓋子上，發出「啪」的聲響，我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決堤。我清晰地感受到指尖在抖，沒能打開盒子。7年了，我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哪怕只是假日的一句問候也不曾有過。可就是那麼久，她還記得我的生日。
「別拆。」溪亭抓住我的手，「我懇求你，在聖誕節正日早上再拆吧」。她望向時鐘，時針指到「10」，「我想，今晚就先到這裏了，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她竟這樣平靜地下了逐客令。我心裏突然清楚，這次可能就是訣別了。我最後深深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像是要把她音容笑貌都分毫不差地刻在腦海裏一樣。「再見了。」「再見，晚安。」
聖誕節的清晨有點涼，我坐在沙發上，打開了盒子。裏面是我們曾經一同畫的畫、寫的字，勾起了我深藏的回憶。我突然有種衝動，想要給她打電話——電話適時響了起來，是溪亭的弟弟。「很抱歉要在這個美好的早晨告知你這個噩耗。」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似是剛剛哭過。我的心一涼，知道他要說什麼，「姊姊在凌晨走了，很安詳，你放心。我會遵照她的遺願把骨灰撒在家鄉那片海上，不會立墓碑。你要來送她一程嗎？」我只覺得從頭涼到了腳。我的眼睛流不出眼淚來，心裏卻在滴血，揪緊了，很疼。我在鐵盒底找到了一張紅紙和一片卡片。卡片上是溪亭的字，「我很抱歉就這麼離開了，但我必須請求你不要為我哀傷，因為你比誰都清楚死亡對我的意義。死前見到你，我便滿足了。替我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淚水湧現，我小心拿起那張紅紙，在看到它時就知道它是什麼了，展開來，看到了那些字。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文章經編輯】
■啟導站
文句頗有古風
抒情過於典型
這是初中經常出現的題目類型，既要寫事件經過，以及感受。不得不說劉同學的作品取材上頗有驚喜，記的是到醫院探病，而且文中的「我」與溪亭都會彈箏，算是不太常見的題材。
記經歷，一般是要記起因、經過和結果，這篇作品在經過和結果方面都有清晰交代，惟起因可以再寫清楚一點，例如「我」怎樣得知朋友患病的消息？文中提到溪亭做了化療，掉光頭髮，證明她已病了一段不短的日子，「我」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到醫院探望她？而不是早些或遲些？
作品的優點是語言用字，劉同學想是讀過不少課外書，善用典故，例如《紅樓夢》的「面如金紙」。文句頗有古風古味，例如「撫掌大笑着戲我」中用「戲」一個單字；又例如文中許多的四字詞與句、「近鄉情怯」、「千年萬歲，椒花頌聲」等的運用，擬古的文字風格跟二人彈箏的背景挺搭調。
奈何，文中的人物形象與感情太過典型，例如7年不見，談的卻很表面，也不關心近况；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決堤；以及聖誕節清晨想給她電話，偏偏又碰上她弟弟來電等，結果給人堆砌的感覺，寫不出真情，這點略嫌可惜。
幸好用古文之外，劉同學也善於呈現，具文字的創造力。例如寫溪亭生命將盡，有像「隨時像公園裏的飛蛾一般……朝太陽撲去」，又如井乾涸，最終要「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為止」。
■文評人
可洛
梁偉洛，筆名可洛。
喜歡寫小說和詩，喜歡夏天和海，喜歡睡覺和貓。現為寫作班導師。著有小說《幻城》、《女媧之門》系列、《末日絮語》、《鯨魚之城》、《小說面書》、《陸行鳥森林》、詩集《幻聽樹》等。
整理：陳綺雯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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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5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