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光影：「忠」的三種面貌——《間諜之妻》
【明報專訊】也許是純粹巧合，也許是近年國際政局波譎雲詭，電影人有意鑒古知今，最近不少新片都與法庭、冤獄、諜報、追尋公義與真相等主題有關，例如伊朗的《惡與他們的距離》(There Is No Evil)、英美合資的《毒水曝光》(Minamata)、德國的《被消失的公義》(The Collini Case)、俄羅斯、白俄羅斯及德國合作的《波斯密語》(Persian Lessons)等，都發人深省。在上年威尼斯影展榮獲最佳導演銀獅獎的日本片《間諜之妻》(Wife of a Spy)，也是其中之一。
欲揭殘酷陰謀 遭政府監視
說起間諜，總是令人聯想到種種權謀詭計，觀眾在電影院看慣了超級特工誇張的飛車械鬥，又或是陰冷可怕的潛行任務，未必能想像到真實間諜的壓抑處境。《間諜之妻》的故事背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當時日本對外不斷侵略，對內則肅清異己。影片的「間諜」優作(高橋一生飾)本是商人，常與西方商人接觸，總是穿洋裝喝洋酒，表面奢侈離地，其實深明內外局勢。他在滿洲國(日本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侵佔中國東北後建立的傀儡政權)發現了日軍秘密製造生化武器以滿洲平民作人體試驗的殘酷真相，欲偷運到美國公開證據迫使國際社會阻止惡行，卻原來他早被日本政府監視，一直伺機抓住證據判以叛國罪。優作之妻聰子(蒼井優飾)起初不知丈夫內情，得悉機密後驚詫莫名，但她一片愛夫之心，而且看過日軍殺人影片證據後萬般震撼，決定同當「間諜」，也同被軍方盯上，從此人生不再一樣。
戲中戲揭日軍惡行 大膽罕見
因此戲中所謂「間諜」，完全出於自發，甘冒性命威脅，也不願生靈受到殘害。同是滿手二戰惡行，德日數十年來均有大量文史哲作品反思罪過，德國的努力甚為徹底，直承納粹屠殺大罪，提倡反抗「平庸之惡」(the banality of evil)，任何人也不應放棄對善惡是非的判斷力去服膺權威；日本較強調戰爭對勝敗雙方的禍害，偏重「反戰」信息，但較少直面自己殘虐的一面，像本片般以戲中戲形式拍出日軍惡行者更是罕見，「日本放送協會」(NHK)這次製作不可謂不大膽。
雖然如此，導演黑澤清沒有一味說教的用意，而故事以「間諜之妻」的角度介入戰爭，不偏重陽剛氣息或大義凜然之姿，只是冷冷呈現各人立場讓觀眾思考。例如日本憲兵隊長本是主角倆的朋友，但他只懂服從上級，其總部牆上掛着「忠孝」二字，然而此「忠」已遭軍國主義扭曲，壓倒了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優作親眼見到滿洲人的慘劇後，質疑自己一直以來的幸福從何而來，他強調自己是「世界公民」(Cosmopolitan)，應「忠」於公義而不應盲從政權；聰子的態度最複雜，她本來只求一己幸福對政事不太關心，起初見丈夫行事異樣只關心他是否不忠(來自滿洲的關鍵證人是名女性)，到後來認清事實改變初衷決定與丈夫同一陣線，也有為了「忠」於丈夫不離不棄的私情，沒有高談公義。畢竟都是凡人，有血有肉，總是為公為私曖昧難分，臉譜化的正義英雄在真實戰爭中並不存在。
面對世情 不能只看表面
黑澤清早年以恐怖片著稱，近年戲路多變，《間諜》除了聰子一次噩夢略有前作氣氛，其實並不陰森詭秘，甚至後段夫婦潛逃被追捕等劇情，也不特別緊張，反而總是一片陽光明媚，有時映照優作之臉，突出其正氣，但更多時從窗戶照遍室內各處(而主角的任務又必須躲在暗中進行)，反有種侵略之意，正如日本戰時街道上看似熱鬧，人心卻氣氛肅殺，既怕軍方濫捕亂殺，又深知國家終將戰敗，只能勉強維持表面風光。同一道陽光，千百樣心情。面對千絲萬縷的世情，觀眾不能只看表面，翻開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有時會見到骯髒，有時卻會尋到仁義。
《間諜》在威尼斯榮獲大獎，多少是讚揚其揭露罪惡的勇氣吧。黑澤清的處理雖有不尋常慣見，但主角(特別是聰子)幾次態度轉變，都顯得頗為突兀，幾如變成性格不同的人一般，當中的心理轉折，相信在原本由漸見大師風範的濱口龍介撰寫的劇本中有更多的暗示，這點很值得觀眾深思與發掘。
同學們初接觸日系反戰電影，如追求緊張刺激，也許日本特技片名導山崎貴的《阿基米德大戰》(The Great War of Archimedes，2019)更加吸引，那是講二戰期間的天才數學家欲揭發日本軍方建造戰艦大和號之陰謀的故事，有權謀暗鬥有海戰場面，相信會看得滿足。當然，正如文首提到的幾部影片，小人物前仆後繼赴公義的決心，比起炮火連天的視覺刺激，才更令人敬歎吧。
◆陳廣隆 - 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圖：劇照(高先電影提供)
[語文同樂 第51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