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定格：記憶的錯序

[2021.03.03] 發表

【明報專訊】天逐漸轉黑，城市燈火也漸次亮起。燈飾沒有以往般使人目眩，行人如螻蟻，濕濡的街道，張看汽車駛去，光軌錯綜複雜。在意識還沒有成形，黑稠的四周已吞吃了時間，而風掠自巷口，寂寞滲透，思緒流動亦徘徊，回憶與來生交疊，與友人舉酒，她說要離開了，且連名帶姓，從此消失於這個本來熟稔的城。

霧化的雨仍舊在下，我們談起過去。過去妳曾經相當滿意現狀，把生活奉為信仰，我仍然記得妳家裏牆壁上掛着清新，陽台上晾着自由，透明玻璃花樽內養着日本小繡球和日本雪柳，沙發上擺放着長形艷紅色德國咕𠱸，書房內添了印尼製雨木書桌和實木座椅，反正日子過得好，活得像個小文青，也談談生活品味，什麼時候開始，妳連緞帶髮夾也要講究。都三十了，購了這套新房子，向山，感覺清幽中帶穩健，與陽台壁上冒出的羊齒植物剛好襯色。工作亦已踏實，開始當了主管職位，沒有了從前魍魅的虛晃，才發現那些二十出頭的少年除了一股傲氣，卻什麼都不是。這些年妳開始注重飲食，愈吃愈精緻，靈動的口味在召喚，可是保險阿姨奉勸得健康飲食，妳作揖哈腰，半推半就，吃是吃少了，卻不忘在家裏添置了跑步機。這是妳想要的日子，沒什麼顧慮，城市也沒有給妳過度的張力，妳倒替城市增加了好些真實存在的軋軋聲。

然而這都成了過去。

在飄蕩的遠方，是否迎見了妳的將來？妳總是說那座城的佈置特別鮮活，沒有過度蒸騰的熱氣，沒有張牙舞爪的走獸，沒有乾烈燥鬱的荒原，只有澄明的天，爬藤處處，和灼目的相思林在撒野，所有人都活得自在，風在臉上摩挲，雨水打落如甘露，偶然蒼鷹翩飛，更覺一片岑寂。我們舉酒。我卻告訴妳這不是絕對的，那裏天氣無常而且極端，不是時常落入冰窖，就像掉進火坑，城裏人終年也在提防，氣候變異說來就來，就像無聲無息的細菌在滋長着。妳指着前方的巷口，呷一口清酒。妳說那裏的自由多得可以揮霍，沒有限度，甚至可以醫治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問題，就像漱洗一下口腔般輕易。而且，那裏四圍翠綠欲滴，想種什麼花養什麼草也與別人無干，城裏的人都選擇自己喜愛的作表徵，象徵自己的曼妙美態，還是充當不起眼的匍匐葛藤，皆毋須恐懼，也無必詮釋，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我們再次舉酒。我卻沒有想過分辨藤和蕨，我倒認為妳要想想怎樣設法把工作從無中生有，這看來也不是容易說得過去的事。妳的本事從來也不等於那城的缺欠，就算妳願意從頭再來，也得看人家的風尚和節奏，不要以為那城就是伊甸園，修理刈草還不是人人都懂。

或許應回到現實裏巡弋。

在記憶與將來之間，也當再在這座城市裏舉杯，呷一口淡酒。妳說這城的燈飾沒有以往般使人目眩，路人在步道上走着彷彿巍顫顫般，也認不清來時路，就連影子也是灰暗的，暗影浮生，浮生若夢，從前那種踏實就像不存在了。妳說主管工作已不再是妳的考慮，妳也不打算想及晉升。不知從何時開始，妳沒有再談起穿搭與食療，生活已非由品味來判斷是否廉價，養花不再作生活基調，文青當不成就別當，妳甚至在感覺逆來順受時，乾脆把那棵權衡生活品位的羊齒植物丟掉，用以證明妳的自怨自艾已是情非得已。我們暢飲，酒在杯中搖晃，然後一飲而盡。妳談論的全是以往未曾提起的價值，可是現在於妳而言卻是最崇高且不可剝奪的。妳說城市的空氣轉換了，變得渾濁，有時使人窒息，也增加了心悸的風險。有時妳想盡可能把話說清，卻發現原來無話可說，隨之而來的只有自我追問的迴聲，而城裏一直存在那紮實的軋軋聲卻已良久沒有再彼此交疊。這是妳的現况。在記憶與將來之間，我想妳還是會選擇離開，至少在那彼岸的城裏，妳會想像蟄居的樂趣，而妳也早已認定自己看懂了彼邦的風尚。至於我倒是什麼也懶，懶得適應，就連價值也懶得判別，反正日子從來沒有一天是容易的。

她告訴我，欲望是簡單的，快樂卻是複雜的。我卻說，原來在每個人心裏都活着一座城。無論是在怎樣的城裏活着，假如要欲望一座城市，只有一件事是正確的：就是記憶的錯序，一如疏落亂葬的墓碣，終有一天，你和我都會走進其中，尋找屬於自己的碑石。妳，或者我們，還回得去了嗎﹖

//立意解讀/

文章結構

˙本文以首段領起，末段帶出延伸思考。中間三段分別敘述記憶、將來和現在，呈現「妳」對於城市的想法。

活用詞性

˙本文活用不同的詞性，例如：「牆壁上掛着清新，陽台上晾着自由」，「清新」和「自由」本是形容詞，這裏化作名詞運用。

立意朦朧

˙本文書寫「我」和「妳」的一次舉杯交談，其中呈現「妳」對移民的想法。「妳」對於回憶的珍視，「我」和「妳」對於未來各有看法，而「妳」最終因現實而決定終要離開。文章以朦朧的筆調入文，多以象徵說解。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