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沙龍﹕極短篇．背上不方便的背囊
【明報專訊】「你看，那個向街坊講解垃圾回收的男子，不時望過來，你認識他嗎？」「哪一個？」「帶黃色背囊那個。」我順?男朋友的手指看，在茶餐廳的玻璃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雖然有?歲月的灰塵，但眼神仍然充滿自信。
一年前，張青林加入我們公司的那一天，早上我遞了辭職信，在這最後的三十天，一段短短交叠的日子，我和青林之間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年過去了，我好像忘記了，好像衣服上一條多餘的線尾，但事實上我還經常想起那黃色的背囊。
當時我在一間日韓時裝貿易公司工作，大概有十個員工。我只是一個小職員，做一些日常訂貨的差事。從專業學院畢業後，我很快便找到這份工作，做了兩年，不是特別好，不是特別不好，反正這些小職位在香港多的是，平平無奇，對世界沒有半點影響。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我的人生就是從一個小職位漂浮到另一個小職位。
青林加入公司的那一天，穿一件深藍色的毛衣和牛仔褲，頸項露出白色的恤衫。他是大學生，雖然沒有工作經驗，職位也比我高。我和幾個女同事都愛擠在士多房吃午飯，沒有窗的房間，不會泄漏我們的閒話，當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們負擔不起每天出外吃飯的錢。青林在第二天開始，已經加入我們的飯團，成為士多房的會員。我看他的飯盒，知道他有一個不錯的家庭，每天總會有兩種不同的餸菜，有時他會慷慨地讓我們試一試，但我從來不要。
青林無論穿什麼衣服，他總會背?一個黃色背囊，內裏好像有無窮的東西，很神奇的。他會從背囊中拿出飯盒、筷子、刀叉、飲管、水瓶、購物袋等等各式各樣日常生活的用具。我忍不住問他：「你不覺得不方便嗎？」青林說這些自備的用具，都是用來代替即棄塑膠產品的，為了保護生態環境。「我明白，但你不覺得不方便嗎？」我再追問他。「不應因為方便與否而輕易放棄，理念是需要堅持的。」我望?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表情回應。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天，我沒有帶飯，打算到樓下的茶餐廳買外賣。當我推開公司門的時候，青林追上來跟我說道：「我已把飯餸放在碟上了，你可以用我的食物盒到樓下買外賣。」他把食物盒放在我手中，然後轉頭走了，這人真奇怪，但我最後還是按?他的建議做了。自此以後，士多房的氣氛更熱鬧，青林成為了我們小小的領袖，臨近月底，我們每人都開始自攜餐具和水瓶了。
三十天終於過去，我工作的最後一天剛巧是公司的五周年紀念，老闆請了所有員工到日本餐廳慶祝。大家圍?榻榻米，青林坐在我的對面。老闆先灌了一杯啤酒，然後開始演說，從這年的業績說到四年前的業績，不知怎的觸發他開始批評年輕人，說他們搞壞社會秩序，阻礙經濟發展，只談什麼保育等等，一連串的水花，夾雜了啤酒噴出來。
有一些同事繼續細聲說話，大概是討論快要上場的魚生是否新鮮；但我們幾個士多房的成員都拉長了臉，沉默起來，大家默默地站在同一戰線。我看到青林僵硬的臉，眼睛盯??上的那雙即棄筷子，把它當作是老闆似的。雖然他的身體沒有動，但我知他的內心是滾熱的。大家都不想正面與老闆發生衝突，尤其在他喝了兩杯之後。
老闆命令大家開動，同事急不及待地撕開即棄筷子的膠袋，這些聲音好像擴大了一百倍，佔領了我的耳朵，然後我從手袋拿出自己的食具，帶點力度地放在?上，發出砰一聲，青林好像從夢中醒來，望了我一眼，然後也把自己的食具拿出來，再來是士多房的幾位會員。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影響了大家吃魚生的心情。整個晚上，我和青林沒有說過半句話，他有時低?頭，避開與我有眼神的接觸。我們就在這個帶點酒意、帶點激動的晚上無聲地道別了。
想不到在一年後，在這新界邊緣的小街道上再遇見他。我把自攜的飲管收好，然後向男朋友說：「我們過去吧，聽一下如何處理垃圾。」
小說：黃淑嫻
攝影、圖說：阮智謙
文：黃淑嫻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語文同樂 第3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