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推算,香港有二萬多個隱蔽青年,他們在家中的「安全地帶」年復年的歇着,失去動力和信心,難以投入紛擾的人際關係和職場競爭。社工和小貓小狗這個組合,嘗試把隱蔽青年從家中帶出來,從感受純真的動物開始,重新感受人。
在慈雲山錫安青少年綜合服務中心,一間色調明亮的房間裏,有心心和英英。牠們是貓兒,都曾經被遺棄,眼睛也有點毛病,但這不妨礙牠們跟人親親熱熱。甫看到陌生人闖進,心心便來挨近,非得你動手摸頭不可。一會,狗兒發發也回來了,大模斯樣躺在地上喘氣。倒是領牠到來的女孩看見陌生的我們,顯得有點靦腆。芷慰在中心全職工作已經三年,任務包括照顧這裏的動物。她中二便沒上學了,曾經在家中一留兩年,差不多不與外界接觸,正是很多人口中的「隱蔽青年」。
「最初不太想來,但接觸了這裏的貓貓狗狗,開始學會照顧牠們,替牠們裝扮,後來便掛念牠們。」與動物接觸,跟人際相處,最大分別在哪?芷慰繼續用安靜的聲音慢慢回答︰「和動物相處沒尷尬感覺,因為牠們不會說話,只會用動作和表情來回應。而且從親近動物開始,增加了自信,再跟人接觸,也有話題可以傾偈。」
感受動物感受人
中華錫安傳道會服務協調主任黎立顯說︰「這些動物雖然曾經被遺棄,但對人依然有信心,這點很重要。牠們令隱閉青年重新感受得到,『人對你好你對人好』這樣基本的東西。」
「人與人之間總有防範心,也有基本禮貌,有時分不清真笑還是假笑,但動物卻很直接。牠們(心心和英英)有種善良,無論來的是誰,都會走過去『喵』的叫一聲。只要不抗拒動物,都會惹起惻隱心。很多隱青不懂、不敢,也不想和人溝通,我們便從感受動物的心靈開始,重建連繫生活的意願。」
中心最初舉辦動物美容課程,後來發現隱蔽青年對動物尤其有興趣,於是申請傅德蔭基金開展「重拾動力計劃」,在中心劃出動物區,並且增加相關活動和輔導工作,專門服務隱青。這裏是香港唯一一個打正旗號,由社工配合動物來幫助隱青的服務。這個組合先由社工出動,與隱蔽青年初步了解,如果對方不抗拒動物,再在心心、英英和發發當中挑一隻上門探訪,「他們很多都住公屋,見過狗卻未養過,對於能夠見到動物有種期盼。」
然後,在一次又一次的探訪中,話題慢慢聊開,從眼前的動物開始,到比較核心的問題─他們為什麼會躲起來。譬如,有些青年會告訴黎立顯,自己在人際關係中感到挫敗,又或者在學業和工作上受到批評,自覺一無是處。之後,黎立顯會邀請他們回中心參加寵物美容班,學習洗澡剪毛等基本寵物護理。「課程目的不是競逐高分,不需要做到最叻最快,只要專心做,已經很好了。最重要是投入和付出,以及學習怎樣負起責任。」
黎立顯說,動物夥伴大大加快了社工與隱青建立關係的步伐,也增加了引領隱青回中心參與活動的成功率。雖然每個個案都不同,但是要青年踏出家門到中心,一般經過八次家訪,喜歡動物的隱青會更快一些。「很多隱青都習慣否定,什麼都不敢試不肯冒險。我們要一起訂定目標,即使多微不足道也要嘗試,失敗了會重來。」
這工作也碰上不少困難,尤其是港人對動物的態度。「我們要令隱青以及他們的父母明白,帶動物來不是只為玩的。至於實際困難,則包括交通和上門遇上的阻礙,譬如香港除了的士外,所有交通工具幾乎都禁止貓狗,進公屋探訪也可能被保安員截停。甚至乎我們在公屋範圍養狗,本來就屬灰色地帶。香港法例只有導盲犬,從沒定義過什麼是治療犬。牠們只能是『寵物』,不會有特殊待遇。」
當「社工加動物」成為評估對象
四年前,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助理教授兼註冊臨牀心理學家黃蔚澄,以研究者身份參與計劃,其中一個目標,就是評估社工輔以動物這治療方式,對幫助隱青重建自信是否真的有效。
「動物治療這概念已經有很多年了,但一直未能成為標準化的心理治療,因為很多人都抱懷疑態度,覺得只是噱頭。」黃蔚澄說︰「我們做研究的,要用數據說服人。」
研究從2010年開始,至今第三期,主要了解受助者的信心,包括他對獲聘機會的自我評估。中心曾服務超過210位隱青,年齡介乎十四至廿九歲之間,隱蔽年期從一至四年不等。2012年的研究結果顯示,計劃有助隱蔽青年提升自尊感和減低社交焦慮。在2015年調查,完成課程的受助青年,獲聘比率從6.8%增加至54.5%,另有9.1%受助青年重返校園。
「很令人鼓舞,因為不單受助者的主觀自信增強了,還實際上找到工作,連行為也出現改變。」是什麼帶來這種成效?「大家很容易把注意力放在動物身上,因為夠『搶鏡』。但我必須強調,這是社工和動物一起產生的作用。動物當然較容易吸引隱青,也帶來話題,即使相對無言也可以摸下,分散注意力。但有很多受訪者都向我說了同一件事︰『黎sir很chur』(鍥而不捨),無論如何都要來探望。」黃蔚澄說︰「這是社工的堅持,卻是動物所做不到的。」
另一個令黃蔚澄印象深刻的,是隱青並不是都渴望隱蔽。
「多人以為他們躲在房裏打機上網很開心,也許開始的時候是,因為他們脫離了父母和社會期望帶來的沉重壓力。但有隱青在訪問中告訴我,他們到了某個時刻,也會感到留在房間實在太無聊,開始擔心自己的將來。無奈的是,他們留在comfort zone(舒適地帶)太久了,即使無奈,也不曉得怎樣走出來。」。
抓緊「出關」關鍵時機
黎立顯在實際工作上,看過這些關鍵時機。
「雖說是隱青,但內心裏還是有一種與人接觸的希冀,問題是他們可以悶到什麼地步。正在沉迷打遊戲機時,無論如何都不會理你,但他『打爆機』後卻可能會想,下一步如何?這些時機人人不同,很主觀。曾經有一個青年,中二開始不唸書,但到了十八歲卻覺得要出來,因為『拿成人身份證了,總要找些事做』。事實上,我們收過的求助電話中,有幾通是隱蔽青年自己打來的。
「另一些時機卻是可以創造出來的。譬如家裏不再給錢,隱青不能繼續只有權利不負責任也不受社會規範的生活。又或者,我們令他看到出路找回希望,像有工作可以一試。
「在我們的服務裏實習,只賺得很少錢,但出糧後你可以回去買一樽汽水給阿媽,而不是靜靜的在餐桌上拿阿媽留下來的錢,感覺是大不同,是改變的開始。」
但黃蔚澄提醒,這些時機也會一閃即逝。「那種好想出來的感覺不是日日有的,也有可能是因為突然看到一齣戲、聽到一首歌,忽然就覺得自己要奮鬥。如果沒有父母的推動、沒有鍥而不捨的社工,可能就錯失了。傳統社會服務某程度都在等人求助,而外展則主力接觸街上的『曳仔』,很少會管得到很靜很乖待在家裏不哼聲的隱蔽青年。」
兩萬多個青年隱蔽了
黃蔚澄說,他們從隨機電話訪問推算出,香港十五至廿四歲人口中約有2%隱青,即二萬至三萬人,跟隱青現象聞名的日本相若。「我們常說精神分裂症有多嚴重,病發率其實是3%,所以2%的隱青也很值得關注。」
「我們香港有一條路叫『成功之道』,即是考好試入大學找好工,然後結婚生仔買樓,但凡走不上這條大道的便是『無出路』。於是,那些跟不上的青年從一開始的『hea』(懶散不上心),慢慢走入隱閉。」黃蔚澄說︰「整件事情都錯了。」
有關解鈴,黃蔚澄認為不單在個人,更在家庭,甚至社會,包括好好思考那條所謂的「成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