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精神病學專家向當地的衛生部門提議,把手機上癮列入精神疾患一種。原來,這個差不多跟我們形影不離的神奇小匣子,已經儼然成為精神醫學的議題。究竟「手機成癮」真實存在嗎?它癲覆了生活模式,為我們帶來怎樣的新挑戰?
手機成癮不成癮?
東華三院心瑜軒提供多重成癮治療和輔導服務,即是說,各種成癮都有機會成為中心個案,包括吸毒、酗酒、吸煙、病態賭博、性沉溺、消費、飲食和偷竊等。「當中最大部分的個案屬網絡成癮,佔四成。而網絡成癮中,九成九都涉及手機。」服務主任陳美璐說。
早在手機成癮的討論前,網絡成癮已是精神醫學沸沸揚揚的議題。有別於物質成癮─人們不能自制地把導致成癮的煙酒等攝入體內,網絡成癮是一種行為改變。雖然「DSM-5診斷與統計手冊」尚未正式認定網絡成癮為疾患一種,但列出多項診斷準則建議,包括渴求症狀(對網絡使用有強烈渴求或衝動感)、戒斷症狀(不能上網會令人變得易怒和焦慮)、耐受性(為達到滿足感不斷增加上網時間和投入程度)、上網來迴避現實或緩解負面情緒等,一共九點。
就網絡上癮而言,手機比電腦這媒體,帶來更棘手的挑戰。統計處剛在5月出版《主題性住戶統計調查第五十四號報告書》,指出在2014年本港有接近500萬名十歲及以上人士有智能手機,滲透率在短短兩年間,從54%大幅提升至77%。
「最大問題是,它隨時隨地都可以用」,陳美璐說︰「Availability在成癮學裏是很大的危機因素,愈容易接觸,成癮機會更大。雖然醫學權威一日未落實,一日都不能把『手機成癮』說成精神疾患,但在我們的臨床觀察裏,它帶來的症狀是成癮無疑。」
在心瑜軒處理的個案裏,網絡成癮通常都伴隨其他共生問題,包括45%兼有性成癮、13%消費成癮,12%病態賭博等。即是說,手機這個媒體同時滿足或導致了不同的成癮症狀。但這幾個行為分類,顯然不足以囊括我們對手機的所有熱情,「很多個案即使沒特定目標,用手機到處瀏覽也動輒花掉幾個鐘頭。」
如果手機只是媒體,令我們上癮的究竟是什麼?
手機vs吃角子老虎機
2011年《Personal and Ubiquitous Computing》期刊的調查指出,與其說令人們上癮的是手機這玩意,不若說大家脫不掉的其實是「查閱信息」這行為。那些令人如癡如醉的動態信息,隨時隨地從電郵、Facebook、WhatsApp、Telegram、微訊、Instagram等Apps裏蹦出來。研究計算出手機用戶,平均每日查看手機三十五次,每次三十秒鐘。
即是說,很多人摸出手機的習慣是不由自主的,也不為什麼,只為期待新信息。統計在美國和芬蘭兩地進行,香港沒有相關數字,但,對於智能手機滲透率名列亞太區前茅的香港人來說,每日三十五次每次三十秒鐘?才不止吧。我來自首︰在安坐案前動筆寫稿至今的兩小時裏,已經因為各種理由(以及沒有不成理由的理由)查看手機四次。而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畢竟這些年來,地鐵車廂已經漸漸被「低頭族」佔據,而餐桌上人人一機一世界的情景也見怪不怪了。
這也是臨床心理學家何念慈的觀察︰「這(查看信息的行為)有點像吃角子老虎機︰手機會給你不定期的『回報』,令你很有癮頭地去查看,每查一次,就是看看有沒有中獎機會,即使只有微不足道的安慰獎。你在FB上有四百多個朋友,每次查看要得到些新鮮的快感,並不困難。」
從「嘟」一聲開始的制約學習
如果說,傳統成癮是放東西進身體,手機成癮就是放信息入腦,都是快感與不安的來源。「我會把信息來時『嘟』的一聲,看成『條件制約』(conditioning)。燈亮了聲響了,我們自自然然會有一種『哎吔,我要做些東西』的感覺;不回應信息的話,便感到渾身不自在。」何念慈說。
這難免令人想到「巴甫洛夫的狗」這經典實驗─心理學家巴甫洛夫每次給狗送食前都會亮燈和響鈴,日子一久,鈴聲一響或紅燈一亮,狗就開始分泌唾液了。這聯想無疑令人不安,但確實跟我們要即時回應鈴聲的「手機教化」,有異曲同工之妙。
何念慈解釋︰「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這樣強烈地要抓住手機,是在逃避懲罰和爭取讚賞。讚賞是,你不斷得到朋友回應,而且覆得愈快,回應快的機會便愈大,令人感覺良好。懲罰是,遲覆信息會被罵,『你咩人嚟嘅,打咗message俾你唔應?﹗』久而久之,人家也不搭理你了。這是雙向的學習過程。」
我們「久經訓練」,於是一旦手機不在,便難免恐惶。對某些人來說,那些恐惶是真實的,接不到電話可能真的會帶來災難;但對大部分人而言,「災難」只是自己的焦慮情緒而已。
這也是現代人的「繳械過程」,「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讓手機掌管了很多生活範疇,這基本上也是手機設計者的策略。我們的社交網絡、每日的行事曆、工作安排、娛樂帶來的快感… 全都寄託在一件和自己緊密互動的物體上。」
「這個時代迷戀方便,但『方便』為何沒有令生活變得更悠閒?這堪稱離奇顛倒吊詭。我們必須認清追求方便的原因,如果方便之餘,你覺得自己忙到死,請想想是否已經被搵笨。」
這件小東西提供了結合工作和娛樂的方便,卻也模糊了工作和生活的界線。正如這陣子流行的「一句話惹毛」系列,老闆一句「你放工做乜唔check WhatsApp」 名列前茅,正正是廣大打工仔被「搵笨」的苦況(說實在,放工後忙發WhatsApp的老闆也被搵笨了)。
被手機重設的思考方式
不斷查看手機還有另一種心理上的副作用︰我們對沉悶的容忍度愈來愈低。
「因為大腦已經非常習慣手機提供的短促刺激,而且在網絡世界裏,我們可以只跟喜歡的人溝通。於是,一旦發現自己不能投入眼前情景,便一頭栽進手機世界,即時跳出眼前悶局。」所以手機加強了溝通,也同時與身邊人缺乏溝通─兩件看似矛盾的事同時發生。
何念慈其中一個念掛是它對學生的影響,「這為傳統教育帶來很大挑戰。青少年習慣了手機模式,在課堂上發現自己失去選擇資訊的自控感,很容易便感到沉悶。如果這是個漏洞,它甚至已經由學生自行填補了︰除非講者非常強而有力,否則學生很隨便就低頭掃手機─反正你說的,我在網上都找得到,為什麼還要聽?」
這也帶來思考方式的改變,以往資訊多來自單一來源,而且輸入速度相對緩慢─譬如聽一位老師的課。但來到手機時代,各種資料同時湧入,來源龐雜而且速度更快。「對個人閱讀容量高的人,這顯然帶來好處,因為他們能涉獵的更廣更深。但對於閱讀容量較低的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對每則資訊的認知只停留在顯淺層次,這意味着什麼?多元的信息?淺化了的閱讀經驗?還是根本就是干擾?」
「個人認為,不停望手機,完全沒時間給大腦放鬆,是會令人變蠢的。資訊固然要從外面得來,但很多學習經驗其實是內在的,一定要有空間來面對內心,才能融匯貫通,迸發想像。」
家長的把關角色哪裏去了?
很多家長向何念慈投訴孩子不專心,而手機正正營造了一個持續大分心的環境。
何念慈笑說︰「小朋友當然沒有專注力,因為你作為父母都沒有好好望着他們說話,用專注力去回應他們。我們很多時候亦只是─」她隨即扮演分心媽媽,一面低頭掃電話一面答話︰「得啦… 好啦…」
「我們只給了孩子一半專注力,根本不是真正四目交投的相處。除非把母親手上的電話拿走,否則她其實不在場。」說到這裏,她又笑了︰「我不知道幾多大人留意到,自己其實透過手機離開了家庭?」
像為這個專題做準備似的,這個禮拜我遇上三個BB車上的手機兒童─看起來才兩、三歲的人仔,熟練地把小指頭在熒幕上不斷的掃呀掃,「之前已有文獻提出,這個發光媒體對兩歲以下的小腦袋是過度刺激,是不容許的!其實,怕悶都由大人教出來,誰說從尖沙咀到荃灣的一程車上,不能發一下呆?又或者,大家為何不可以玩玩手指傾下偈?那好歹也是溝通。我覺得,現代父母常常只把功課那一關,對於孩子用手機卻好像失去意識,把關角色哪裏去了?」
這也是陳美璐提出的問題︰「說到底,青少年的大腦能力還未發展完成,他們的前額葉(prefrontal cortex)要到廿四歲左右才談得上成熟,那是決定理性思維和自控能力的主要部位。如果從十二、三歲起,他們便不停被手機的強力資訊刺激着,隨之而來的成癮便不只是行為問題,而是大腦發展問題。已經有科學家從磁力共振掃描中發現,行為上癮也會影響大腦發展。」
陳美璐接觸過很多手機上癮的青少年,發現當中少不了把關不力的家長。「父母多錯在這裏︰孩子升中一了,買手機送他,要求他學會自我控制。但媽咪,你自己拿着手機都感到這樣大的誘惑,怎可能期望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有那種自控力?這是大人的責任。」心瑜軒的介入治療以家庭為單位,包括協助父母重新設定管教的界線,也會安排有需要的年輕人接受精神科治療。
「沒有比kill time更墮落的事情了」
陳美璐和何念慈兩位年輕媽媽不約而同秉持一個策略︰有關讓孩子用智能手機,能推遲多久便多久,直到最後一刻無計可施,方才作罷。但這也要配合積極做法,何念慈說︰「作為家長,我的責任是帶孩子體驗其他東西。最大的策略是,先讓孩子享受與人相處,這樣手機才可能成為添加品,令生活更美好,而不是生活的中心。畢竟用手機也有很多方式。」
而父母分享體驗是要爭取時機的,「我很贊成台灣親子作家汪培珽的說法,父母保存期只得十年。時間一過,打後的發展很可能是︰我們互相都不再享受對方的相處了。」
「透過手機,我們開拓了新的生活模式,但不代表舊世界一定要被毀滅。然而,因為舊世界淪毀得很快,我多少有一種慎重感。網絡世界已經造成更多代溝,而我們不知道自己正前往何方。當然這個世界不少進步都是透過推翻年長的人而達到的,但大部分年輕人必須跟年長的人維持良好關係,方能好好前進。而且我們還有很多東西要傳授給年輕人。」
「至於我自己,對kill time(消磨時間)的東西非常小心,因為這正是一種財富的掠奪。人的生命本來就是時間,再沒有比kill time更墮落的事情了。」何念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