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觀物的兩種態度——讀胡惠文〈白鷺〉
【明報專訊】文學史上的流派多不勝數，但如何處理「物」與「我」的關係，無疑是文藝創作的核心。國學大師王國維在文學評論著作《人間詞話》提到「有我之境」的概念，即以作者的視角觀察事物，將所寫物象有情化、人格化，染上作者的個性與感情。人們常說的「移情」即屬此類。
移情亦可細分，有的作者讓自我情感單向凌駕於所觀照的意象上，這種觀照態度下，萬物雖活潑生動，卻因作者過強的自我意識而淪為附庸之物，失去獨立的地位，此為小我的移情。有的作者卻能在觀物過程中與所觀之物互為同化，互相持平，達至眾生平等，此為大我之移情。筆者認為，一個人的格局往往不是固定的，會隨着觀物時間的推移而變化。香港詩人胡惠文(筆名米米)的〈白鷺〉，便展示了他在觀照中慢慢從「小我」趨向「大我」的過程。
從早上六時開始
我一直注視著那隻白鷺——
寒雨下，小竹枝一樣的雙腳支撐著
身體的顫抖
牠時刻敏銳地洞察
河道上的各種騷動
尖喙飽經歷練，更傾向於逆流
當太陽初升
星球的輪廓就把牠置入其中
令我想到末日時
或許就會有所突破——
牠將無有顧忌地趨向人類
以西伯利亞的語言
告訴我
曾在初春的時份
目見一個身形和我相像的人
橫過磅礴的湖面
在落日的吟誦裡騰飛起來◆
小我的移情——我看白鷺：藉寫白鷺比喻自身
首兩行出現的人(「我」)與物(白鷺)，構成了一組看與被看的關係，提醒讀者這是一首與觀看有關的詩作，也暗示了人與物之間習以為常的從屬關係。破折號之後，從第三行的「寒雨下，小竹枝一樣的雙腳支撐著」到「尖喙飽經歷練，更傾向於逆流」，是對白鷺的描寫。
值得留意的是，這部分的描寫中，「敏銳」、「洞察」、「飽經歷練」等詞語都具有強烈的人格色彩，與其說是對白鷺的客觀描寫，不如說更像是作者自身的投射。在這種投射下，寒雨、身體顫抖的白鷺、河道上的騷動都脫離了事物的本義，無不強烈地隱喻着作者自身——一個飽經世事的人在危機四伏的人世間，顫顫巍巍地活着。在此，我們可以看見作者雖把白鷺等事物人格化，但「我」仍是以主觀的情感統領着萬物的性質，仍屬於「小我」的移情。
大我的移情——白鷺看我：化成白鷺觀寫萬物
自第八行開始，詩意轉折，境界擴大。在晨光的照射下，「我」意識到白鷺也是地球上的生靈之一，於是作者說「有所突破」。這裏並未明說此一「突破」究竟是什麼，筆者猜想或許正是物我關係的突破。此句往下，「我」與「白鷺」完成主客的置換，牠開始「趨向人類」，擁有和人類平等的視角，開始有了牠的記憶，並以牠的語言反向身為人類的「我」告知一些事情。而所告知之事，正是以牠的視角所目見之物，這與第五行「敏銳地洞察」相呼應——不僅僅是「我」觀萬物，萬物也同時觀看着「我」。
於是，我們不難發現首7行與後7行形成一種對稱的結構。前者以我觀物，後者以物觀我；前者是白鷺沾染「我」的特性，後者則是「我」開始染上白鷺的特性。在此結構下，兩個時空便可以對摺、重疊，於是作者想像白鷺看見了平行時空的另一個「我」：一個身形和禽鳥相像的人。
身為人類的「我」，於是擁有了生命的另一種可能——原本只能用雙腳支撐着顫抖的身體，此刻卻與白鷺交換生命，能夠「橫過磅礴的湖面」，也擁有了離地飛行的可能。有趣的是，結尾兩句我們已難以分辨作者所寫的是人或禽，萬物難分彼此，此時作者看到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他者的存在，「物」與「我」從「小我」的從屬關係，開始趨向「大我」的平等關係。
■作者簡介
嚴瀚欽：文學創作班導師，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Dave Collins@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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