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日常:生活微塵 @chinese takeaway
【明報專訊】有時我會想,究竟什麼是生活?想了半天,希望找出一個完整的答案,但最後來只會想到無數散散亂亂的生活細節……夏天清晨的鳥聲、早上奶茶的溫度、同事在茶餐廳午飯的閒話、巴士上看到遠方山上的一片雲、人群中一個面孔……莫非最後來細節才是真正的生活?
這年頭,不少朋友移民海外,在海外的生活是怎樣的?打開一箱箱從香港寄來的物件,壓縮了的香港空氣還殘留在箱中,一下子湧出來,然後下一秒消失得無影無蹤。箱內每一件大大小小的物件,本來在香港有它們自己的位置,現在重新安放在新的家,就算按着舊方式擺放,畢竟還是不能重複過去。如果我們說能否適應一種生活,可能就是說我們能否適應一種生活的細節。
在英國讀書時有一個細節,當時不是完全明白,現在回想起來,意思才逐漸顯現。那一代的香港移民喜歡在英國開Chinese takeaway,或者是沒有其他工作可選擇吧。有一天,在舊式英國大屋的學生宿舍轉角,碰到一個內地同學,她急忙問我能否幫手,說一間香港人開的Chinese takeaway急着請人。因為她那種沒有我世界就停止的語氣,我答應了,但其實我完全不知道是做什麼的。就這樣我便當了Chinese takeaway的收銀員十多天,之後因功課忙碌沒有再去了。
英國小鎮的Chinese takeaway總帶點頹唐的感覺,尤其是那種慘白的燈光,在濕冷的空氣下,把低氣溫再拖低幾度。我所謂當收銀,就是我一個人管理整個舖面,負責落單,然後傳給廚房,再把食物交給客人。最初以為很簡單,沒有客人的時候,我還可以看書,但挑戰者終於在晚上現身了。當附近的酒吧打烊後,總有一群群酒鬼走入來,群情洶湧,情緒高漲,加上他們極重的地道口音,我總要在酒醉的語言中猜他們要吃什麼。開始時有點害怕,擔心會不會把雞炒飯給了點雞炒麵的客人?最後我想通了,同樣會喝酒的我,明白到其實酒鬼回家後都不會清楚記得自己點了什麼,所以工作順利。
老闆是一對從新界來的香港夫婦,他們最初是去荷蘭,但不習慣那裏的生活,又轉移到英國來。英語不靈光的他們,只能躲在廚房工作,如果哪天沒有學生來當收銀,店舖就不能開了。回想那天同學緊張的語氣,現在才感受到他們生活的難處,每天的焦慮。
有一個下午,當我回到Chinese takeaway的時候,我看到老闆娘呆呆地站在店前,正想問她為什麼的時候,我低頭看到地下竟有一大堆狗糞,然後清楚記得老闆娘抬頭跟我說:「我不會叫員工掃狗屎的。」那一刻,我是完全不懂回應,我不明白她為何這樣說,好像是批評我,而我根本沒有表達過不想幫她。我看着她把狗糞小心清理,然後又默默回到廚房工作。
我對她那一句話一直耿耿於懷,把那句說話成為了這段細節的主角。然而,事過境遷,我或許明白這名移民多一點,她大概不是批評我,而是一種發泄。不知道何時何日又有另一堆狗糞在門口,她的丈夫把清理的責任推給她,而我這個兼職又可以隨時掉頭離開,她就不可以了,這是她生活的細節,黏着她的人生。
疫情開始時,因當地普遍居民對華人印象較負面的影響,英國的Chinese takeaway生意大減,近期看報紙,得悉生意又回復起來了。經歷過風雨,不知道那對夫婦退休了沒有?他們的兒子是繼承父母的工作?還是跟無數移民第二代一樣,融入英國的社會?走過歲月的階梯,不習慣的生活細節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黃淑嫻:作家、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阮智謙:導演、攝影師
文:黃淑嫻
圖及圖說:阮智謙
(本刊發表的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語文同樂 第57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