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02.12
    星期六

劉別謙會點做?

[2022.02.12] 發表
導演劉別謙(右)跟《第八夫人》堛漕潀鴝星加利谷巴(左)和歌羅德高露拔(中)。(電影節發燒友)

相信大家也聽過,《熱情如火》導演比利懷特(Billy Wilder)的辦公室堙A掛起了本文的標題。原本HKIFF Cinefan一至三月放映節目中,安排了劉別謙(Ernst Lubitsch)的專題回顧,橫跨他的默片、聲片的創作時期。可惜現在戲院重開無期,無緣在銀幕上細味劉別謙電影的雋永、靈巧和優雅。儘管如此,我們仍想趁這機會,一頭栽進劉別謙的光影世界,一探其電影媥久彌新的魅力。

文﹕陳力行、周澄

若要探討劉別謙,便不能繞過「劉別謙式觸動」(Lubitsch Touch)這專有名詞。像希治閣被稱為「驚慄大師」,這名詞同樣是種品牌效應的考慮。這個詞語本身充滿對肉體感官,以至對女性風韻的翩翩遐想(那是touch而非punch!),而這些都跟他電影的內容和風格甚為琣X,亦自然跟觀眾對劉氏電影的期許掛u。

關於「Touch」這個字眾說紛紜,當中較可取的,是比利懷特將其理解為「超級笑話」(superjoke),即一個笑話緊接另一個更意想不到的笑話。懷特以《風流寡婦》一段戲為例:當國王離開王妃的寢室,飾演看門侍衛的梅禮士司花利亞(Maurice Chevalier)趁機走進閨房;肥嘟嘟的國王一步步走下樓梯,才發覺忘掉了繫在腰間的配刀,隨即又一步步走上樓。我們也許操心茤衁躩嶊漕芺矇M王妃會否被發現,誰不知國王竟走進門後,還拿荌t刀走出來。但掛刀腰帶竟纏不上他的大肚皮?那是司花利亞的配刀?到底司花利亞跟王妃在閨房門後有否在鬼混?國王又親眼目睹什麼?鏡頭一直把觀眾拒諸門外,教我們用想像力去填補門後發生的一切。

「劉別謙式觸動」的多重竅妙

明乎此,這個「Touch」富電影感之處,就是言簡意賅的畫內外空間運用,誘使觀眾們自行想像、意會。的確,不少論者都強調劉別謙是位「門的導演」,藉一扇扇大門來說故事。無論是門跟人物關係的錯置(《天堂艷史》),抑或以門來分割不同的劇情空間(《天使出牆》、《戲諜人生》),還是從門縫或鎖匙孔埵熀N瞇地窺看(《牡蠣公主》),甚至是刻意衝破門的藩籬(《第八夫人》),劉別謙都在游走看見與看不見之間的界線。而那些看不見的,很多時就是潛藏於兩性間的種種角力、欲望、挑逗。

懷德對「劉別謙式觸動」的理解,還揭示了劉氏如何以細節去點綴和豐富角色與人物互動。像《第八夫人》堣@處巧妙的對白設計:Michael興高采烈地告訴Nicole,關於路易十四在位的年份,還提及他跟杜巴利夫人的情史以及死於天花病等事[;而她又禮尚往來的談到他感興趣的金融資訊,說出油價上升的數字。顯然,Michael眼中只有Nicole,對她說出的數字無動於中。再剪回去Nicole的特寫鏡頭,她忽爾收起陶醉神情去糾正他:「噢,等等,路易十四冇死於天花,係路易十五先琚C」

又或像《天堂艷史》堙AGaston Monescu臨潛逃前,致電花店去買紅玫瑰來向Colet夫人告別,還情深款款要花店替他寫上心意卡;掛線之際,巧言令色的他被電話堛漱H問到口窒窒,最後還得說了句:「同我入Colet夫人數。」我們不知道電話堛漱H說了什麼,但不說自明的,是Gaston那份難辨真情假意的狡黠,教人莞爾。輕巧一筆,迅即令整個人物立體起來。

近百年後回顧,劉別謙作品中的自主女性形象與兩性關係呈現仍毫不過時。如《春色平分》把兩男一女三角戀拍得曼妙輕盈,不落俗套,是當時極少數能避過審查、大膽又含蓄地想像多元關係的荷李活作品。兩個身無分文的男主角在巴黎追求創作夢,一同愛上獨立率直的女主角Gilda,Gilda難以取捨,宣布立下無性的君子協定,擔當兩男的繆斯,支持不忘鞭撻。三人關係數度轉折,最終團圓,共同決定重返波希米亞生活。劉別謙將諾亞卡活(No?l Coward)的同名劇作刪剩一句對白,說嫌劇本嘮嘮叨叨,畫公仔畫出腸。只要看罷電影開頭三人在車廂媯L聲初遇這一幕的靈動喜感,觀眾大概也會同意。

悲喜交錯更見戲劇層次

美國學者William Paul說,坊間對劉別謙作品的印象不外乎碎片式的風格化形容,形褒實貶,對他的嚴謹匠藝不甚了了。他認為集編導演才華於一身的劉別謙是不折不扣的嚴肅戲劇家,畢生在作品中默默思考時代的流變、回應不同時期的類形片敘事範式。在把喜劇搬到荷李活之初,劉別謙已在《破碎搖籃曲》(Broken Lullaby,又名The Man I Killed)處理過嚴肅的戰爭主題。緊接片頭的一組畫面正好是「劉別謙式觸動」的上佳示範:教堂鐘鳴過後,鏡頭以低角度透過左腿遭截肢的軍人下身拍攝停戰紀念日巡遊列隊,由一街歡呼民眾跳到醫院堛熄邟L,交錯教堂遠景與開戰場面,再特寫教堂堣@列列下跪軍人的軍刀,最後推往小聖堂內的耶穌受難像,格外諷刺。這不夠兩分鐘、沒有對白、單靠畫面和聲音來營造氛圍的手法,明顯來自默片時代的功力。

《破》片體現了美國影評人Andrew Sarris所言,「劉別謙式觸動」乃一份悲喜交集的調子。當中一段,是德國母親Frau到兒子墳前獻花,遇到另一名同樣因戰爭而痛失愛兒的鄰居。她上前去安慰這名抽泣的鄰居,言談間揭示了鄰居的亡子曾常常跑到Frau的家,吃她焗的肉桂卷,而鄰居卻從不知情。大惑不解的鄰居追問Frau:「你係點整你個肉桂卷?」原來Frau會落兩羹糖,鄰居只落一羹。看到這堙A的確會教人哭笑不得,因為在此嚴肅時刻,劉別謙仍容許角色有茞^氣一面,在悲慟之中,給予我們一份療癒人心的溫暖。在這點上,大抵只有李奧麥卡里(Leo McCarey)的《明日之歌》能分庭抗禮。

十年後問世的《戲諜人生》無疑是劉別謙後期作品的集大成高峰:它既延續《情迷冰美人》借愛情喜劇包裝暗諷亂世政情,以及《人約黃昏後》描繪的平凡真切小人物群像,體現了自早期作品強調個體自由與情慾奔放到刻劃集體的過渡;又大膽攙合交錯現實與虛構,以明快利落的幽默手法揭開極權威懾外衣下的可笑,同時道出淪陷中的哀惋與勇義。

不過這份舉重若輕當時不是人人受落。電影在1942年公映時,美國已正式參戰,民情全面轉向。戲中多次出現納粹軍官笑談集中營、以二流演員糟蹋莎劇比喻侵略波蘭,遭輿論口諸筆伐,批評劉別謙怎可拿自己猶太同胞的苦難來開玩笑。他為此公開辯解不以寫實手法呈現納粹暴行的決定:因為對納粹將領來說,再傷天害理之惡皆已成尋常事,惟喜劇能令觀眾與戲中人同笑同哀。

《戲》片中的劇團演員因納粹侵略無戲可演,胡堶J塗擔起保護波蘭地下反抗軍的重任。一眾人物連場冒險搗虎穴,愈是脫軌走板,愈顯得大義攸關,荒誕憂傷於同時。這正是「劉別謙式觸動」的深刻之處。在世間的恐怖當前,他以彷彿最不直接的方法來呈現在亂世中求存立義的諸種複雜體驗——包括凡夫俗子的荒唐、自負與虛榮。假如劇本把人物都當成正劇的救世英雄來寫,這故事就說不成了。電影中段高潮一幕,男主角假扮上校誘騙納粹間諜被識破,眾人在劇院堮i開追逐,游曳的舞台射燈效果猶如空襲戰機的探照燈;混亂之際,畫外傳來槍響,幔幕升起,中槍的間諜倒在《哈姆雷特》的布景堙A台下穿著假軍服的團員們目瞪口呆。這是劇場的逆襲——虛的成全了實的使命。

戲名取自《哈姆雷特》的經典獨白也絕不是巧合。劉別謙跟莎士比亞和希特勒均有茞鬖W的不解緣:他少時師從德國的戲劇大師萊因哈特,在莎劇媔]過龍套,執導默片之初也改編過莎劇;諧星時期的他以戲諷刻板猶太人定型聞名,因此成為了納粹宣傳機器醜化異己的工具。無獨有偶,希特勒也很推崇莎士比亞,還不斷挪用、扭曲同一句台詞—— “To be, or not to be”——作為鼓動戰爭的口號。這台詞很流行被直譯為「生存還是毀滅」,但它詰問的無非是生存的困境:面對不義,要忍辱偷生,抑或毅然直面之?熟書的劉別謙以輕蔑作回應:他安排二流男主演去演哈姆雷特,而且獨白每次甫開始便被突然離席的情夫們打斷。但重點正是這樣一個平庸戲子竟然成就了藝高人膽大的非凡勇氣,成功與劇團騙倒了納粹軍隊,還能演到去莎士比亞的祖國。

電影的高潮同樣取決於另一個平庸之輩的假戲亂真:劇團的閒角Greenberg是猶太人,也最捍衛幽默的價值。他的志願是演《威尼斯商人》的夏洛克,在戲中三度念出同一段台詞,逐一帶動截然不同的戲劇效果。第一遍是他在台下自憐懷才不遇;第二遍是在敗瓦中哀嘆已逝生靈,舉目蒼涼。到第三遍時,他悲壯疾詞,還改動台詞代波蘭人民呼告復仇之志;Greenberg明知眼前的暴君是假冒的,但那憤怒絲毫不假——他終於如願演活了很可能是最後一次莎劇英雄。電影的喜劇結局因此多了一重自反效果:觀眾笑完男主角的自尊再次中箭,也會記得無數像Greenberg一樣沒有在史書留下半點英名的人。而令人哄堂大笑,到底是充滿尊嚴、值得傾注生命的事業。劉別謙的辯解早寫在劇本媕Y了。

《戲》片之後,劉別謙只完成了兩部電影,就以僅55歲之齡離世。兩部作品回歸了他擅長的妙趣溫情小品:《摩登天堂》是寫一個老富商死後到地府跟撒旦憶述橫跨四代的一生故事,《佳偶天成》則是一個熱愛水喉工、出城到上流人家當女傭的孤女,跟一個躲避納粹追捕而流落英國的捷克作家相遇相知的愛情喜劇。

回歸平凡雋永的終章

《摩》片開拍時,片商不解劉別謙為何要選一個如此無意義的主人翁,但男主角Henry風流不斷卻與愛妻真誠廝守最後無悔地老去不但動人,也偷藏了他對當時荷李活家庭劇探索美國夢的一種回應。《佳》片更像劉別謙的寫照:跟戲中的流亡作家Belinski一樣,他也是一個流落異邦的說書人,作品同樣洞察人心,卻總在話中留有餘地,笑對眾生而不妄加評斷。過去,模仿與扮演貫穿了他由德國默片時期開始的作品主題,調侃性別、階級、禮節與社會規範的制約與逾越,跟他作為德國俄裔移民、被本地猶太社群瞧不起的外來者,復又移居美國的無根背景多少有點關係。電影以男女主角從陳腐的英國上流社會跑到美國作為結局,有點像《天堂艷史》和《春色平分》堨D角在夜堜顙捎[懷想過去時光、迎向未知前路的曖昧終幕,調子卻明亮也篤定得多。

相對《戲》片的宏旨,這兩部作品乍看很小情小趣,然而William Paul說,正因它們直面生之大限、個體在時代埵p何自處,劉別謙弔詭地比過去更接近歐陸古典喜劇傳統:Henry一生毫無大志,惟他坦然的活,坦然的死,提醒我們最不起眼的生命卻就是歷史的全部。跟那扇交代他離世而關上的房門一樣,死亡不是真正的終結,而是意義的延續與重生,短瞬生命化為故事而得以抵抗存在之限的神秘力量。

劉別謙的幽默靈光,來自他看待塵世的寬容與溫柔,正如Greenberg說:“A laugh is nothing to be sneezed 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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