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光影：追憶逝水「孤味」
【明報專訊】上寫作課，常提醒同學多嘗試「感官描寫」，儘管這有可能流於公式，窒礙自由思路，但無疑是細察事物的上佳訓練，尋回記憶的有效方法，然而同學的觀察常限於耳目之欲，彷彿口鼻與皮膚都時常沉睡休息，又或羞於啟齒透露最私密的感受。
許多文章都愛說這典故︰法國大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一百年前的傑作《追憶似水年華》，就以「瑪德蓮」(petite madeleine)扇貝形小海綿蛋糕與熱茶引起回憶，以整整數頁的細膩筆觸，內省地詳述他的感官與心情，食物的香味與口感將他帶回童年時光，蔚為文學經典。是的，食物之味，是藏在我們記憶深處最難磨滅的感覺。我的外婆在二十年前仙遊，小時候與她接觸的機會不多，不能說很有感情，但我最有印象的就是她曾在我家小住數月，那時的我不懂事，不喜歡她身上的藥油氣味，但我念念不忘有次她接我放學，不顧媽媽不許給我偷買零食的「命令」，帶我吃街頭上的炭爐雞蛋仔，那滋味對我來說就是婆孫情的味道。
食物之味結合人情味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家自有難忘之味。上年台灣票房大收、最近登錄在串流平台全球播映的電影《孤味》(2020)，就嘗試將食物之味與人情味道結合來寫，感動了不少觀眾。那是一個台南家庭故事，林秀英(陳淑芳飾)是當地有名的餐廳老闆，因為花心丈夫始亂終棄離家出走，只得獨力賣蝦捲撫養三個女兒，艱辛經營數十年，由路邊小攤發展成自豪事業，如今女兒盡皆長大，準備將餐廳交棒么女，但就在七十大壽之夜竟突然傳來丈夫離世的消息。雖然夫妻名分早已名存實亡，終究仍有複雜感情，然而為亡夫籌辦喪禮時觸發了積壓多年的家庭問題，令她心力交瘁，而陪伴丈夫度過晚年的女人此時現身，更使她憤恨、怨懟、後悔、痛心之情紛至沓來，不知如何排解。外間無不敬重的她，忽然間只感到無比孤獨。
互不諒解到相知 執著轉釋懷
可是「孤味」在此並非是指孤獨之苦，而是反過來表示假如可以專心一門技藝，活出自己的味道，孤獨又有何悲。昔日男尊女卑的父權社會主張「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婦女被婚姻束縛着，男人花天酒地，也不主張離婚只能啞忍，這才是林秀英的一代人最痛的孤味。《孤味》的人物描寫雖然不算深入，夫妻之間又愛又恨的關係寫得太淺，幾個女兒的心事不夠深刻互動也不夠活潑，但編導試圖寫各人從互不諒解到彼此相知，怎樣由執著轉釋懷，也是值得觀眾思考的人生智慧。
味道帶人走進記憶 走出傷痛
有趣地，《孤味》以林秀英一大清早到魚市場挑蝦揀魚開始故事，本以為會有很多烹調或品嘗蝦捲的情節，原來全片幾乎沒有誰正式吃過這道台南美食，卻不時回憶起花心爸爸從前常在台北有名的「明星咖啡館」買俄羅斯軟糖給幾個女兒，她們即使長大後依然忘不了那份甜蜜——父親再壞，也總有愛惜子女的時候。想起前年的電影《花椒之味》(2019)，鍾鎮濤飾演的父親角色逝世後，他與不同妻子誕下的三個女兒在喪禮首次碰面，雖然不知如何面對父母離異的創傷與生活的困惑，但藉着重拾父業經營起火鍋店，憑麻辣的味道尋找父親過往的腳印，思索自己的前路，與《孤味》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她們的「追憶似水年華」了。「味道」能把我們帶進記憶，也能使人走出傷痛，不知道同學們最難忘的是什麼味道呢？
．陳廣隆 - 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語文同樂 第49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