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去年香港選特首，有的候選人獲民眾信任，有的候選人獲中央信任，港人頗難取捨，李嘉誠的意見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句話出自南宋詩人戴復古〈寄興〉詩：「黃金無足色，白璧有微瑕。求人不求備，妾願老君家。」說的是女子擇偶，不求完備，就算不是「高富帥」，仍願偕老白頭。戴復古說的當然不僅僅是婚姻，李嘉誠說的當然也不限於特首，都有個人的寄託。
現今社會，還有人覺得自己是「完人」，不僅要做行政領袖，還想當精神領袖、道德典範，非要大家當他是神一樣崇拜。兩千多年前有個齊景公，他的腦筋比現代這些「偉大領袖」清醒，知道自己的長處和短處，也了解別人的優點和缺點，不求全求備，倒能做到治國享樂兩不誤。
◆內文
景公[1]飲酒，夜移于晏子[2]，前驅[3]款門[4]曰：「君至！」
晏子被元端[5]，立于門曰：「諸侯得微[6]有故乎？國家得微有事乎？君何為非時而夜辱[7]？」
公曰：「酒醴[8]之味，金石[9]之聲，願與夫子樂之。」
晏子對曰：「夫布薦席[10]，陳簠簋[11]者，有人，臣不敢與焉。」
公曰：「移于司馬穰苴[12]之家。」
前驅款門，曰：「君至！」
穰苴介冑[13]操戟，立于門曰：「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者乎？君何為非時而夜辱？」
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聲，願與將軍樂之。」
穰苴對曰：「夫布薦席，陳簠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
公曰：「移于梁丘據之家。」
前驅款門，曰：「君至！」
梁丘據[14]左操瑟，右挈竽[15]，行歌而出。
公曰：「樂哉！今夕吾飲也。微此二子者，何以治吾國；微此一臣者，何以樂吾身。」
君子曰：「聖賢之君，皆有益友，無偷樂之臣，景公弗能及，故兩用之，僅得不亡。」
(《晏子春秋?內篇?雜上》)
◆註釋
[1]景公：齊景公(？-前490)，姜姓，名杵臼，春秋時期齊國國君，齊莊公異母弟。前548年，莊公為大夫崔杼所殺，景公繼位。景公貪圖享樂，奢侈無度。但能任用名相晏嬰，並能納諫改過，在位五十八年，齊國治安相對穩定
[2] 晏子：晏嬰(？-前500)，字仲，諡平，或稱「平仲」，春秋時期齊國大夫，歷任靈公、莊公、景公三朝。晏嬰身材短小，但聰穎善辯，在內則直言諫上，治國有方；在外則不辱使命，捍衛國威。後人蒐集他的言行，編成《晏子春秋》
[3] 前驅：先行的人
[4] 款門：敲門，叩門
[5] 被元端：被，通「披」，穿著。元端，即「玄?」。玄，黑色；?，不加斜剪，用整幅布製成的衣服。被元端，穿上黑色的朝服
[6] 得微：微，假借為「非」。得微，意思是「莫非」、「該不是」
[7] 夜辱：辱，謙辭，相當於「承蒙」。夜辱，即承蒙深夜屈尊光臨
[8] 酒醴：醴，[粵]音禮，lai5，甜酒。酒醴，泛指各種酒
[9] 金石：金，鐘之類的金屬製樂器；石，磬之類的石製樂器。金石，泛指樂器
[10] 布薦席：布，鋪設。薦席，墊席、坐席
[11] 陳簠簋：陳，擺設，排列。簠簋，簠( [粵]音俯，fu2」)和簋( [粵]音鬼，gwai2)，兩種盛稻粱黍稷的禮器，這裏指宴飲所用的器皿
[12] 司馬穰苴：穰，[粵]音陽，joeng4；苴，[粵]音催，ceoi1。司馬穰苴，田姓，春秋時期齊國大夫、軍事家。司馬，官名，掌管軍旅。齊景公時，得晏嬰推薦，帶兵打敗燕、晉軍隊。齊景公親自到郊外迎接，擢升為大司馬，故稱「司馬穰苴」
[13] 介冑：鎧甲和頭盔，這裏用作動詞，指披甲戴盔
[14] 梁丘據：姜姓，春秋時期齊國大夫，後封於梁丘(今山東成武縣)，故稱「梁丘據」。梁丘據是齊景公的寵臣，曾參與夾谷之會
[15] 挈竽：挈，[粵]音揭，kit3。竽，古代竹製管樂器
■語譯填充
齊景公飲酒，直至深夜，想把宴席移到晏子家。先行的侍從去敲晏子的門，說：「國君駕到！」
晏子趕緊穿上黑色的朝服，站在門口，說：「諸侯該不會出了什麼1._____吧？國家該不會發生什麼大事吧？不然國君為什麼在非正常的時間、深夜屈尊來到我家？」
景公說：「我有美味的醇酒、動聽的音樂，想和先生您分享。」
晏子回答：「鋪設坐席、安排簠簋，自有專人負責，臣就不敢2._____了。」
景公說：「把宴席移到司馬穰苴家去。」先行的侍從敲穰苴的門，說：「國君駕到！」
穰苴披甲戴盔、手執大戟，站在門口，說：「諸侯該不會有軍隊入侵吧？大臣該不會有人叛上作亂吧？不然國君為什麼在非正常的時間、深夜屈尊來到我家？」
景公說：「我有美味的醇酒、動聽的音樂，想和將軍您分享。」
穰苴回答：「鋪設坐席、安排簠簋，自有專人負責，臣就不敢2._____了。」
景公於是吩咐：「把宴席移到梁丘據家去吧。」先行的侍從敲梁丘據的門，說：「國君駕到！」
梁丘據左手操瑟，右手3._____竽，一路行走，一路唱歌，迎了出來。
景公說：「今晚我這酒喝得太快樂啦！沒有那兩位先生，怎麼治理我的國家；沒有這一個臣子，怎麼讓我的身心歡娛！」
有道之士評論此事說：「聖賢之君，身邊都是有益於自己的朋友，沒有貪圖享樂的臣子。景公4._____這些賢君，所以益友、倖臣一起用，國家也僅僅得以不亡而已。」
1.______ 2.______
3.______ 4.______
■言外言
當與不當
人們習慣兩極思考，非黑即白。在這則故事裏，晏子、司馬穰苴是齊景公的益友，是正面人物；梁丘據是齊景公的倖臣，是反面人物。兩者的分別在於「偷樂」：益友不「偷樂」，國家得以大治；倖臣「偷樂」，國家走向滅亡。
今天也一樣，老師家長經常勸學生子弟不要貪玩，就好像貪玩者成績必差，不貪玩者成績必好。貪玩就是「偷樂」。
晏子是一代名臣，但古人對他也不無批評。有一次，齊景公問晏子物價如何，晏子說：「踴貴而屨賤。」踴是受斷足之刑者所穿鞋子，屨是正常人的鞋子，齊景公刑罰過苛，被砍斷腳的人太多，以致「踴貴而屨賤」。晏子以此來勸景公減少刑罰。韓非子不同意晏子的話，他說：「夫刑當無多，不當無少。」意思是：刑罰用得恰當，就不嫌多；用得不恰當，少也沒用。他批評晏子：「不察其當否，而以太多為說，不亦妄乎！」說晏子不去辨別齊景公所用的刑罰是否恰當，卻去追究刑罰的多少，實在糊塗！
「偷樂」貪玩，道理相同，應以當與不當作為衡量的標準。玩樂與成績並不成反比，適當的玩樂甚至有助於提升成績。
有趣的是，正是齊景公(姜杵臼)的益友司馬穰苴(田穰苴)，使田氏的勢力得到空前膨脹，大概一百年後，竟然取代姜姓，成為齊國國君，史稱「田氏代齊」。最後滅掉姜姓齊國的，可不是「偷樂之臣」梁丘據。
插畫：謝偉豪
文：洪若震 -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語文同樂 第3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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