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必然的 也是要直面的
記者:《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學分》是一本反省之書。過去你講究人生的高效,分秒必爭,「希望單位時間產生最大價值」。現在你對時間與價值的概念,是否有了重新的衡量和定義?
李開復:對。我覺得我的價值觀以前比較單一,看重事業和影響力方面,以理工科的思維來量化一切,微博有了多少粉絲、發了幾條微博、投資了多少案子……其實人非常渺小,用這種客觀的方法去衡量,一定是狹窄、不完整的。而且人是平等的,一切以量化的判斷,讓我只看到最優秀的創業者,只和頂尖的人交流,這是一種傲慢、驕傲的心理。所以現在我會以更平和的心態,把我的時間合理分配給不同的人。
另一方面,我也覺得,要珍惜跟每個人的每次相遇。有句話說,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當人離開世界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想到,我應該更努力工作,應該把事業做到高峰,應該擴大影響力。在離開的時候,悔恨的都是曾經怠慢了一些有緣的人。所以我會更用心地去了解,誰是有緣的人,更真誠地去了解、幫助、認識他們。所有人裏面,最重要的是親人、好友,我會放很多時間在他們身上,會給母親、孩子固定的陪伴時間,放下一切全心陪伴,而不是坐在旁邊刷着手機上的陪伴。
記者:你提到過,你的小女兒染了髮,也在左手文了刺青。在台北17個月的治療過程中,你跟家人相處得更緊密之後,是否更懂得孩子青春期的叛逆,也變得更開明了?
李開復:做父母的肯定不希望看到孩子文身,文身是一種比較長期的、對皮膚的傷害。但是,我也相信,教育孩子還是給她一定的自由度。文身是一個問題,更重要是她文了什麼。當時她文的是「Stay Gold」,意思是保持燦爛的人生。從這句話,我看到她對自己的不自信,反思是不是我給她壓力太大了?
我過去十幾個月花了非常多時間在她身上,幫她發展攝影愛好,找到合適的課程,準備大學申請,寫作文,做攝影展等,我發現我給她帶來很大的信心。刺青本身是不健康、負面、不自信的表現,現在小女兒又變成了一個自信、燦爛、自我感覺很正面的女孩子。從這一點上,我是支持她的。
記者:你在書中有一個章節寫到「真正高效的時間管理」,提醒讀者「不要成為『緊急』的奴隸」。事實上,過去的你,乃至很多人,都對如何管理好時間,管理好自己的人生心存焦慮。對時間的焦慮,也是對於生命和死亡的焦慮。你在生與死這件事上,是更焦慮,還是更豁達了?
李開復:變得更豁達了。但第一次面對死亡的時候,是很焦慮的。很多人正常生活着,不會想到死亡,感覺離死亡還很遙遠,甚至很忌諱提到「死亡」這個詞。
在《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學分》這本書中,「死」字在正標題出現一次,副標題又出現一次,有人就說,這怎麼可以?一生躲避死亡,直到自己面臨的時候才不知所措,我就是過着這樣的日子。看到死亡可能來臨,它能提醒你,人生是有限的。所以我挑選了一個有點忌諱的書名。
死亡是必然的,也是要直面的。重要的不是我們何時會死,而是應該把每一天都當做生命中最特殊的一天來活着。同時我也相信,我們的理性不會因為軀體的死亡而消失。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覺得人間有太多無法解釋的事情,比如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無法用科學來解釋,但對個人卻有很大意義。
為什麼父母願意為孩子犧牲生命,為什麼夫妻會把對方看得比自己還重要,有些犧牲甚至是違背人類求生本能。這些讓我相信,人還有更長遠、更宏偉的目標。這個目標,因為今天我們太渺小,並不了解,但不應該認為生命就此結束。讓每一天成為特殊的一天,讓自己快樂,跟自己最有緣分的人交流,做自己特別重視、愛做的事情。
另一方面,人生最重要的目的還是應該學習。如果說我們死亡之後,理性依然存在,那理性提升是非常重要的。
有一句英文諺語這樣說:「生活的時候,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來過,學習的時候,把自己視為永生。」不要因為自己七八十歲了就不再學習,學習能讓你看透一些事情,更願意分享、幫助別人。這些才是生命的方向。從達爾文的觀點來看,即便人是由猿猴演變,人生只有一次,世界還是存在集體意識。當世界充滿負能量的時候,就是一場災難。比如希特勒的崛起,不是一個人的崛起,而是德國人負能量的崛起,是許多國家的集體意識導致了悲劇的產生。如果把人生的目的當作學習成長,那麼世界上都會充滿正向的能量。就算沒有來生,即便生命只有一次,我們可能也會讓世界更美好。
1/3癌患者被嚇死
記者:你一直談到父親留給你的一句話,「有容德乃大,無求品自高」,這其中包含了淡泊名利的境界。俄羅斯作家格拉寧也說過:「需要好多年才能懂得,最好不是去震驚世界,而是像易卜生所說的,生活在世界上。」
李開復:從正面的詮釋來說,人生應該淡泊名利。但是,淡泊的目的不是要把自己隱藏起來。有些人的人生哲學就是隱居,保持低調,不讓人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覺得這太極端了。凡事過猶不及,都不是最好的選擇。
我更相信星雲大師所說的,每個人心中都有欲望的野獸,有智慧的人會不斷想方設法壓抑自己的欲望。中國人的傳統主要是壓抑錢財和財富的欲望,所以古代的四民是士農工商,把商人排在末尾。我們告訴讀書人,書中自有顏如玉,不要沾染銅臭,幫助更多人抵抗錢財誘惑。
在過去10年,我也是失去了自己的初心,過度追求名聲。我的初心是把科學的技術變成真實幫助人類的產品。還希望幫助年輕人發揮他們的潛力,讓他們人生更美好。這些初心都是好的,但是走一走就發現,要達到第一個目標,就會每天都計算投資回報的多少,我的權力有多大,員工有多少,就逐漸變成方向走偏的誘惑。我想幫助年輕人,就勢必要擴大影響力,多寫點書,多做講座,多寫微博,多有點粉絲。這些本身不是壞事,如果僅以量化的指標來判斷自己做的事情,那就會讓自己變成一台沒有感情、失去初心的機器。它只是在運作着達到某種量化的指標。
記者:對於癌症這件事,美國人當做一種慢性病,但中國人的認知卻有很多偏差。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癌症總被視作一種惡,「癌症被認為是這麼一種疾病,容易患上此病的是那些心理受挫的人,不能發泄自己的人,以及遭受壓抑的人。」你自己怎麼看待癌症?
李開復:關於癌症,我更認可凌志軍先生寫自己患癌經歷的《重生手記》中的觀點,三分之一的病患是被嚇死的,三分之一是過度醫療而死,只有三分之一是真正病死。絕大多數癌症只是一種慢性病,社會上可能並不是很了解,並非患癌就必須死。
得了癌症的人,心理暗示很重要。如果整個社會都認為癌症就是絕症,三分之一的病人都會被這個結果嚇死,這種負面思維、集體意識最終會害了很多人。有很多案例顯示,癌症治癒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就像心臟病、中風、糖尿病,都有醫治成功的案例和死亡案例。不要談到癌症就是絕症,只要有自信,都有信心慢慢康復。
另外就是過度治療的問題。有些病患家屬希望看到治療,有些醫生認為實施治療能讓家屬放心,甚至有些醫院的醫生經過治療可以獲取利益,這些都造成癌症患者被過度醫療,使用強化的藥物。其實癌症患者本身就已經很脆弱,經受不起過度的醫療,一方面鎮壓了癌細胞,一方面也摧殘了人體有益的細胞。像我做化療的時候,醫生都要整個人穿上塑膠鞋、圍裙,戴上塑膠手套,生怕化療藥物沾到自己身上。那麼毒的藥物,就是因為我們自己感覺被治療了,或者因為利益關係去做,也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記者:選擇「向死而生」這個詞,能看到你面對死亡的態度,倔強而理性。從這一場浩劫中走出來,你是否發現自己的勇敢與怯懦?
李開復:過去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勇敢、無懼的,尤其面臨微軟官司的時候,我覺得人生不會再有更大的挫折了。經過這個之後,什麼事情都是小事了,我自己什麼都不會再害怕。
但真正面臨死亡,我發現自己根本沒那麼勇敢。微軟官司威脅到的是我的名聲、事業,但生命還是不一樣。這一次我發現,過去所碰到的都是小事。經過這一次,我會更勇敢,但這種勇敢不是「倔強、不怕死、我可以撐下去,可以打敗死神」的勇敢,而是我更清楚人生的意義,不管我還能活100天還是1萬天。人生未必只有一次,死亡之後,還有其他的存在方式。即便我沒有了,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延續。了解死亡,不去忌諱死亡,也讓我的一生能夠走得更從容。不怕死,不是來自無知的無畏,而是來自於對事情的看透和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