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小雨霏霏,輕寒凄惻,雖說遠趕不上北國的彤雲密布,凍雪紛飛,但住慣或生長在嶺表的人,總會感覺得這是一種「歲雲暮矣」的情調了。記得從前有一首五言律詩云:
梅動芳春近,雲低遠樹微。
雨兼殘葉下,風帶暗沙飛。
坐看三冬[1]盡,回思百事非。
濁醪[2]連日醉,未足破愁圍。
前四句,說的便是這個時節的景象呢。
一月來,我的心情的凄惶、紛亂,是有生以來所不曾經驗過的。劫後餘生,欲去不能,欲住不得,這種難挨的情味,惟有過來人能夠領悟。否則雖儘管說的很逼真,可是終不能希冀其味識於十一,又何況我的筆端正笨拙得像永不轉調的泉聲呢?帶住!這樣輕輕提過就算了。在此當兒,不能做用心的事自然在意料中。堆積茠漱撊臟颾氻~讓我竣工畢事呢?思之黯然!
「黃葉」與「紅葉」,雖然是兩種很相似的東西,但在我們的觀感上,頗各饒茪ㄕP的情調。如容我做點譬喻,那嗎,黃葉像清高的隱士,紅葉她卻是艷妝的美人了。古人句云:「停車坐愛楓林晚,楓葉紅於二月花。」這便是紅葉的氣味有些近於女性的春花的證明。對於黃葉,則只有令人感到孤冷清寒,或零落衰颯,不會再有什麼綺思芳情了。
我憶起舊事來了。當我初進中學校讀書時,頗喜歡胡謅些歪詩。我們的校長周六平先生見了,竟大大地加以讚賞。一回,他把一幅山水畫囑我題句,我勉強給他寫上了下面二十八個字:
霜重溪橋落晚楓,
寒煙消盡露晴空。
野人領得秋風味,
家在青山黃葉中。
他和詩,以崔不雕[3]相擬,則更以漁洋[4]的賞識江東阿龍[5]樂府[6]者自況,令我真感愧無地了!一別將十年,他那黃葉飄零也似的生命,不知還遺留在這秋風冷落的人間麼?我呢,一事沒有成就,只剩茬o樣一副殘病的身軀和凄惶的心情,在這世上東飄西泊地過活,辜負了他老人家深深的期望了。唉!這何消說,更何忍說呢!「前此空揮憂國淚,期行差慰[7]樹人情」,這兩句當我離開故鄉來廣州時留別他的詩。一度追吟荂A便一度感到哀傷了!
上面一大段的話,似乎有些過於跑野馬了,緊回到我的黃葉談吧。
紅葉不是到處皆有的,——自然是指的大規模的楓J柿葉等,不是零片的任何林木的葉子;黃葉則普通極了,只要到了相當的時候。嶺表[8]氣溫和暖,冬季的景象,只相當於北方的秋天。在這分兒,自然可以看到枝間及地上,滿綴荈尷鱆爾迨l了。日來偶縱步東郊、北園一帶,看到它們那樣稀疏地清寂地掙扎於蕭索的氣運中,不免一股哀戚之情為之掀然鼓動起來。
回想數年前,我因為亂事,合家人由市鎮遷入山村中的故居。那時的生活真是清雋可味。一個人竹笠赤足,漫步於水湄林際。金黃的葉子,或飛舞於身邊,或繚繞於足下,冷風吹過,沙沙地作響。我的思想,也和頭頂青空一般的寧謐而清曠。偶爾拾起一片,投在迴曲的山溪中,它急遽地或紆徐地逐清碧的流水往下飄,我的神思也好像隨之而俱去。在這樣的環境中,真不知人間何世了。現在,不但這浮浪的身,未易插翼飛回故鄉,就是去得,在那毒煙流彈之下,幽秀的山光,美麗的黃葉都摧珛I燒以盡了!哦!時間的黑潮啊!你將永恆不會帶回我那已逝的清福了麼?
我竟會這樣的動起感情來了。成了區區的黃葉,黃葉的回憶!算了,我願意過去了的永成為過去!無力的我,只合對當前和未來的一切,去低吟那賞味之歌,雖然這也怕只一句近於「祝福」的空話。
十七年[9],正月,二日,於廣州新遷寓次。
(為設題,文字經刪節、改動)
■註釋
[1] 三冬:冬季的三個月。指孟冬(陰曆十月)、仲冬(陰曆十一月)、季冬(陰曆十二月);也可指三個冬天,即三年。
[2] 濁醪:混濁的酒;也指劣酒。
[3] 崔不雕:崔華,王漁洋的學生。
[4] 漁洋:王漁洋,清初著名詩人王士禎的別名。
[5] 阿龍:清朝詩人龍燮,常與王士禎、龐皚等唱和,甚得王漁洋賞識。
[6] 樂府:樂府詩,中國詩體之一種。
[7] 差慰:即「差慰人意」的略語,意指:使人的心感到安適。
[8] 嶺表:原指「嶺外」,山嶺之外,這堹S指「嶺南」,廣東之地。
[9] 十七年:民國十七年,時值中國內戰。
文:資深中文科老師唯風
圖:謝偉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