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眼角眉梢都似恨——向田邦子〈男眉〉
【明報專訊】近月串流平台播放是枝裕和執導的《宛如阿修羅》，鏡頭下每個角色十分立體，散發着人文關懷。是枝大導的溫厚，多少磨去原著的稜角，像曖曖含光的「輪島塗」漆器，當中可能包覆着帶有樹瘤的木胎。原著作者向田邦子是電視編劇出身，中年經歷大病後，小說、散文更為深刻細緻，尤其善於刻劃複雜的感情世界和女性自身的反思。短篇〈男眉〉圍繞眉毛這小局部，呈現女性的愛恨種種，機鋒處處，同情之餘更兼辛辣尖酸，可能因為向田邦子本業是編劇，小說的畫面感十分鮮明，人物描寫和意象呈現相當精彩。
■小說撮要
主角繼承「男眉」 妹妹天生「地藏眉」
女主角叫做麻，她正等丈夫回家，打盹做了個奇怪的夢，丈夫和三個地藏菩薩打麻將，她們是女性形象，對着丈夫發出笑聲。
原來麻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家裏多了妹妹，祖母稱讚妹妹有着漂亮弓型的眉毛，像地藏菩薩的面相。據說有地藏眉的女人天性乖巧，惹人喜愛；而自己則遺傳媽媽幾乎連在一起的濃眉，祖母說這叫「男眉」，又說長男眉的女人夫運不佳。祖母常常向麻偷講媽媽的壞話，每隔十天就會幫麻用鑷子拔走眉毛的雜毛，麻心想到鑷子一般用來挑魚刺用的時候，就彷彿聞到難聞的魚腥味。她突然好想聞聞爸爸身上的煙草味，但爸爸正沉迷於麻將館中，祖母和媽媽提起麻將館都會咬牙切齒。
丈夫有時用漢字「無趣」來嫌棄麻，麻還走去書店查「無趣」的定義，竟也有點同意丈夫所說，一不留神弄污了詞典，只好把厚重昂貴的詞典買回家。她又想起丈夫會稱讚電視上纖瘦白晳的女人，她們往往聲音甜美，而且有兩彎淡眉。當初相親成功時，麻的爸爸和丈夫拿麻的長相開玩笑，爸爸直說她毛髮濃重，麻十分生氣，丈夫當時沒有回應麻最自卑的痛處。倒是後來常常嘲笑她骨架大，笑說恐怕一個骨灰罈會裝不下，麻心情好時會簡單回應，納悶時就不吭聲，甚至還認真想過比丈夫多活一天就好。●
不管如何修剪 也無法討得歡心
爸爸的葬禮過後，幾杯下肚的丈夫對女性評頭品足，說穿起喪服的女人分成堅強勇敢和悲悲戚戚的，又說麻比較適合穿江戶時代的軍服，而在場五名女性，只有妹妹談得上悲戚型的。妹妹雖四十出頭，但長相和年輕時沒怎麼改變；麻一輩子為家庭忙碌，廿幾年來整天只為了丈夫的荒唐生氣苦惱，糊裏糊塗過日子，而妹妹卻多姿多采，拿了駕照，又有人造花、和服穿著的教師資格。而在麻的眼裏，萬一真要穿上喪服，表面上堅強的麻哭得最悲痛；好像悲痛欲絕、揑緊白手帕的妹妹，內心卻堅強鎮定。
叔父好像看穿了一切，說：「當勇敢型的老婆死了，丈夫反而會十分悲戚呢。」麻嘗試在丈夫的話中揣測他目前最熱中的是女人抑或麻將，這時妹妹離席去洗手間，丈夫之後也跟着去。擦着手的妹妹從盡頭走來，和丈夫擦身而過時，彼此交錯的那邊肩膀微低了一下，眼光帶笑，好像在說：「我先回座位了。」也像是說：「姊夫也真是的。」從背後無法看到丈夫的眼睛，但妹妹的那種眼神是麻永遠都學不會的。
麻無法喜歡地藏菩薩，令她想起戰時貪財圖利、精明圓滑的老頭；有時又覺得在家附近那隻喜歡對人搖尾乞憐、又生養眾多的母狗，長得很像地藏菩薩……每次丈夫晚歸，麻就會修拔眉間的雜毛。某次在火車裏看到一個年輕女孩也在仔細畫柳眉，而且豐腴的唇用口紅點得很精緻，當她與同行男人巧笑倩兮之際，火車進了隧道。車內一暗，女孩細心描繪的眉毛消夫了。就像麻，不管如何修剪，麻的眉毛始終仍是男人不喜歡的男眉吧。
丈夫在破曉時回來了，一副老了三四歲、鬍鬚叢生的倦容。麻本想說句撒嬌的話，可是還是說不出口，麻搶先衝進屋裏，差點撞倒丈夫，匆忙地藏起放在爐上的小鏡和鑷子。
■文本分析
讓女主角麻自卑、妒忌，影響她人生中各種選擇的最終原因，竟源於眉毛，想想也真是對人生的洞見：多少人向上努力、或向下沉淪，其實可能來自一句話、一個念頭、一段忘不了的回憶。我認為向田邦子很懂得運用「近」和「遠」的風格：「近」在於她善用類似近攝鏡頭一樣的細節描寫，呈現不同感官，讓讀者逼視物件，調動相類似的經驗，然後引伸各種情感；「遠」在於她善於站在時間的遠處，冷澈地觀察人的一生。回憶與現實交錯，她往往能夠發現人生中看似不相關，卻又連繫着的情境，因而在作品中散發智慧和詩意。篇幅所限，以下摘錄一段稍作評賞：
//麻有些擔心兩眼之間寒光閃閃的鑷子，但沒辦法，幾乎十天就得請祖母給拔一次。她還是最近才發現祖母做醋腌青花魚時，用來挑魚刺的就是這把鑷子。這話跟祖母一提，祖母否認說：「不是啊，那是另一把鑷子啊。」可打零工做針線活兒的媽媽和祖母常常為誰收走了一把剪刀而爭吵不休。剪刀就此一把，鑷子能有兩把嗎？
一想到這裏，就覺猛然一陣魚腥味襲來。不知是否心情作怪，自從媽媽生了妹妹之後，家裏的氣味也變了。之前只有老房子特有的乾鰹魚味，現在卻是打開悶熱的飯桶蓋時那種餿味。或許是嬰兒尿布或者奶水的氣味吧。麻突然很想聞聞爸爸的煙草味，但爸爸那時沉迷打麻將，經常不在家。//
1．寫在物件中的執念
看完這一段，就懂得是枝裕和為何是向田邦子的知音，兩人都是將人物感情的「輕」和「重」同時融入在生活當中，充滿人間煙火。
祖母雖然口頭不喜歡麻的「男眉」，但仍會幫麻拔眉毛，可見祖孫關係應該不錯。文中偶然出現祖母對麻的媽媽諸多不滿，因此，祖母看到遺傳自媽媽的「男眉」，就連帶有點不喜歡麻，而偏心麻的妹妹了。
會照顧自己的祖母和媽媽怎樣互不喜歡呢？作者竟然是從思考「鑷子到底是有一隻、還是兩隻」這問題而來，腦海隨之浮現二人曾為剪刀互相指摘。這樣縈繞小時候麻耳邊的、信手拈來的記憶都是婆媳紛爭，可見家庭爭執是那麼地「融入生活」。
2．藏在氣味裏的生活
另一邊廂，麻遺傳了母親的男眉，命運卻竟如此相似。麻的父親生前喜歡在外打麻將徹夜未歸，最後有外遇；丈夫也愛打麻將、挑剔麻的個性，甚至與麻的妹妹調笑。
麻是一個忍隱的人，面皮很薄，不懂撒嬌，會容易尷尬，比如弄髒詞典會非常不好意思。讀者邊讀邊思考、感受，就會領略到，長期處於男尊女卑的文化，加上成長於婆媳紛爭之中，麻養成了迴避退縮的性格。試想孩子在家庭衝突中，除了逃避忍隱，還可做什麼呢？這同時種下了她習慣丈夫嫌棄或嘲笑、啞忍丈夫夜歸，甚至與妹妹疑似的越軌行為，到最後發現，就算怎樣再修眉，她都無法成為丈夫寵愛的女人，無法得到美滿的生活，無法修剪不順的宿命。
而最妙之處，在於以上種種來自一剎那間的氣味描寫，魚腥味、乾鰹魚味、打開飯桶蓋的餿味、嬰兒尿布或者奶水的氣味，氣味伴隨着愛恨。夫妻猜忌、婆媳過招、手足角力……種種愛恨，真是「芥子納須彌」(註：最微小的芥菜子能與最高大的須彌山互相包容，意指放下計較執念，超越大小、好壞、高低、方圓，把差異融成一體)，在各種平凡的柴米油鹽當中，此段的形式和內容真是妙到毫巔啊！以上謹舉一隅而已，通篇實在妙筆處處，真是十分推薦大家找出原文來好好細讀！
■思考題
問：麻對地藏菩薩的觀感為何？
答：麻表面不喜歡地藏菩薩，不過暗地裏卻是她羨慕的形象。她羨慕妹妹有一彎漂亮的「地藏眉」，也想成為女性柔媚而有自信的形象，對自己始終不屬於這種女性，而感到自卑，甚至妒忌。
■奪星題
問：當叔父好像看穿了一切，說：「當勇敢型的老婆死了，丈夫反而會十分悲戚呢。」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有何效果？
答：突顯麻在夫妻關係中，一直是照顧者的角色，作者透過側寫讚賞她的奉獻，同時暗示丈夫身在福中不知福。
圖•souga@iStockphoto/明報製圖、網上圖片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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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5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