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如何坦蕩地與青春告別——讀楊智傑〈再見〉
【明報專訊】我們該如何在青春即將遠去時,不以「青春頌式」的姿態過分煽情地緬懷?在眾多刻板印象的文字堆堙A又該如何準確描述青春的複雜?台灣詩人楊智傑2019年初出版的詩集《小寧》無疑是絕佳的範例。集中詩作既可獨立成篇,又可整體視為一首敘事長詩。作者創造出「小寧」和「阿俊」兩個主角,以二人的離散、追尋與失落象徵同代人所遭逢的困惑、焦慮、身不由己。詩作〈再見〉置於末輯,像是一番追索之後會心微笑、卻仍心有不甘的道別。
如果我笑得像團火,請熄滅我
將我擲向冰涼人世
烈日下
搶占自己的一席之地
祝福心中受苦的少年,失敗的未來
失敗的過去。當他明白
一次道別
不比一個微笑更難理解
讓同代人的歡快、失落如冷雨擊打手臂——
我的靈魂粗糙,但也無悔的愛過
倒地前也曾緊握雙手
確認
那一再充滿的一無所有
關掉了音樂,音樂就逝去了
哄睡了自己
天就黑了。除了此刻誰是真實的?
像熄燈的盲人
一生,祇與自己發亮的影子搏鬥……
就這樣,讓生存的枯水線
浸過腳底
膝蓋、胸膛
領受歲月安然的痛楚。假如我笑得不再像火
請熄滅我。假如一滴雨篤定
落至你肩頭
允許我在放棄中
仍要帶著微微嘲笑的溫柔……
一、在時間的矛盾中體驗時間
揮手說再見,意味茯Y個時刻即將離去,作者在後記將這個「決定性的時刻」類比為「彌賽亞時間」(Messianic Time)。「如果我笑得像團火,請熄滅我」和「假如我笑得不再像火/請熄滅我」,這兩句句式相同、意思卻截然相反的句子分別置於全詩始末,像把線性發展的文本摺疊起來,把時間之中的矛盾匯集當下。正如猶太裔哲學家本雅明提出的彌賽亞時間那樣,不設定具體的過去,也不提示特定的未來,才能消解現代文明時間觀念的空洞,防止直線時間下人們輕易遺忘過去,以及因未來變得單一乏味而走向虛無。
於是,這首詩並置了好幾處矛盾:被烈日暴曬卻冰涼的人世、由「歡快」和「失落」匯聚而成的冷雨、曾經緊握卻一無所有的雙手、熄了燈影子卻仍發亮的盲人,以及安然卻又痛楚的歲月……作者清楚,從少年到壯年不僅是線性的過渡,於是他要在時間的矛盾中體驗時間。如台灣作家兼詩人楊佳嫻所說:「《小寧》可視為楊智傑的時間筆記本……讀《小寧》,像走在陽光下的雨季,昂奮與抑鬱交錯,世界仍持續開展。」
二、一團火的燃燒與熄滅
火是驅動文明的本源,古希臘哲人以盜火者普羅米修斯的形象論證了火如何為人類帶來光明。但火同時具備珝孺吽A若不抑制,會將一切燒燬。此外,火與生俱來的悲劇也體現於,無論多麼熾熱張揚地燃燒過,都無法抵擋一杯平淡無奇的水。因此敘事者懇請讀者「熄滅我」的原因便有了多層的涵義,是憤憤不平的吶喊,是自覺尚未經受足夠歷練的自我懷疑,也是熾熱燃燒過後終被時代之冷雨澆熄的自嘲。
作者在後記說:「一個人被捲進某種瞬間,經歷一切,成為同時代人。而過了那個時刻,我們就只能是用茪ㄕP交友軟體的孤獨者。」當敘事者從青春的想像被擲向冰涼人世,不得不面對生命的下一個階段,承認道別乃是人生的常態(「一次道別/不比一個微笑更難理解」),讓生存的枯水線慢慢把自己浸沒,看清「一般人的歷史就是沒有歷史」。那麼末句的「放棄」則不是懦弱,而是悲壯的道別,是在標題已鄭重道出的「再見」。
這絕非妥協或犬儒,誠如前文所說,這是專屬楊智傑的彌塞亞時間,他既非一昧懊悔過去,也不是完全否定未來,而是把時間懸置,讓二者在當下相遇,還青春以其複雜性。《小寧》出版後半年,他出版另一詩集《野狗與青空》,經過內堛瑤桴膉妨寣A在詩作〈巡禮之年〉寫下的「流浪狗的眼神逐漸溫馴/流浪漢學會了道別」便說明了一切。他也終於更堅決地向讀者宣告,要「進城,去看燈海/掩過漫漫的人間」。
■作者簡介
嚴瀚欽/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ferrantraite@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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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