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息講場：最悶時代 解讀無聊
【明報專訊】多少個下午，筆者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走回客廳，其實不過五步之遙，只覺腦袋發慌，兩眼發直。當人類失去了交際、交集、交流的機會，腦袋就失去了對靈感的觸覺。我想，阿姨如我尚且慌悶如此，更遑論精力旺盛的青少年？每每念及時代的殘酷，就於心有愧。
不過，翻看歷史、文學，無聊感自古皆有。環境無論順逆，人類對骨子裏的無聊總是束手無策。 那麼，就讓我們在最悶的時代，看看文史哲中對於無聊的解讀吧。
有關 Ennui——倦怠感或無聊感
悶到腦麻痹的感覺，英文稱為「ennui」，是從法文中借用過來的，據《劍橋英語字典》，意指「因為缺乏刺激而導致的腦袋倦怠或麻木」。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說，「沉悶是對渴求的渴求」。不能外出打球固然讓人納悶，可是，如果我們連想要打球的欲望也失去，那種被沉悶馴服的狀態就更可怕了。
在西方，沉悶感是哲學家百辯不厭的課題，尤以19世紀的討論最常為現代人所引用。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觀察日漸去宗教化的社會，歸納出「上帝已死」的說法。往後，哲學家普遍認為人生沒有既定的意義和劇本，一切意義皆由人自己尋找及賦予。如此一來，習慣以權威或教權為依歸的人類，當面臨茫茫人生中打撈意義的重任，便顯得力不從心。
尼采認為，人類只有認清自我的目標並努力實現，才能感到充實。然而，他的同代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卻認為，所謂的理想不過是人類一廂情願的想像。人們努力追求理想，達成後卻往往發現與想像有落差，重新落入沉悶的圈套裏。美國哲學家梭羅(Henry Thoreau)則說，好奇心是無聊感的解藥，人只要能從日常中不斷有「開心大發現」，就能對抗無聊。因此，相對於填鴨式教育，他鼓勵教育工作者積極啟發好奇心。
在這群哲學家中，最不留情面的要算是德國哲學家康德(I. Kant)。他認為，無聊都是自作孽，都怪自己沒有好好活動心智，簡直就是「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飯」的西方版。康德是筆者很喜歡的哲學家，可我也好奇：他如果生於停工停學的今天，到底能有什麽板斧保持充實？
有關無聊感的論述，大都和人生的意義相提並論，讀者有興趣可自行查找，筆者在學時期覺得饒有趣味。可是必須提醒大家，19世紀哲學家多為貴族，有時被後世詬病為「食飽飯冇嘢做」，因此才落入討論無聊感的無限循環中。他們的見解有多少為自憐，讀者得自行判斷。
有關無聊感的近代論述
來到近代，有關無聊感的討論幾乎離不開生產模式的轉變與科技發展。馬克思(Karl Marx)在批判資本主義的文章中分析，工業化令製造業依賴大型機器，傾向量產，為了監控生產程序，謀求最大的利益，企業把工序碎片化，令每個個體淪為生產巨輪裏的一枚小螺絲，可有可無，也容易替代。
舉例說，從前的裁縫由設計、選布、量身、製作一手包辦，現代的工廠工人卻日復日只負責某個指定製衣工序。他們對整個生產過程既無控制權，也未必能從工作獲得滿足感，還因為工作技術低而容易被剝削、取代，產生所謂的「異化」(alienation)，意指與所生產之物完全脫離。
法蘭克福學派哲學家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進一步論述，認為資本主義下強調的「假期」與「閒暇」概念，其實也是導致無聊的元兇之一。人被工作所「桎梏」，假期時拼命消遣消費，最後只是讓疲累的身心得到短暫的舒緩，為了於下周一重回工作崗位。如此一來，放假就是默許工作對人生的消耗。
人類學家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其著作《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中提出，行政工作的擴張產生出大量「不必要」的「全新行業」，如電話營銷、金融服務推銷等。在歐美地區，大批民眾終身都在從事他們私底下認為無聊的工作，窒礙身心。如此看來，我們身為現代社會的一員，實在很難不墮進流水作業的沉悶圈套中。
流行讀物中的無聊感
來到當代，研究無聊成了一股學風，不同領域的學者和作家對「無聊」這個課題做了多樣又詳盡的研究。在台灣網上書店「博客來」的網頁上隨便搜尋「boredom/沉悶」，也能搜出幾百個相關選項。有書名開宗明義就叫《Boredom》(沉悶)的，有分析個別社會沉悶現象的《Towards a General Theory of Boredom: A Case Study of Anglo and Russian Society》，也有一大堆教人駕馭沉悶的自救讀物如《整頓妳的情緒房間：梳理不安，清掃煩悶，告別每一天的情緒困境與幸福陷阱》。由此可見， 沉悶是不同社會、領域的人皆不能逃開的課題。
2020年，神經科學家詹姆斯．丹克特(James Danckert)和心理學家約翰．D．伊斯特伍德(John D. Eastwood)出版了新書《無聊透頂：無聊心理學》(Out of My Skull: The Psychology of Boredom)，對沉悶提出了不同的提問，例如：無聊時腦袋處於何種狀態？動物會無聊嗎？無聊通常會帶來怎樣的心理狀態？極端的無聊會有什麼後果？他們發現，原來無聊會帶來憂鬱的情緒，讓人拼命找尋刺激，以及發展出侵略性的態度，如太空人、不用投入戰事的士兵、被關禁的囚犯等都是極端無聊的例子。不久前網上流傳疫情下被隔離的人失控大叫的片段，也可算是活生生的樣板。《無聊透頂》又用上大量有趣的實驗，還加插現代人的習慣佐證，如使用社交媒體造成注意力碎片化、令人產生更大的無聊感等，讀者容易產生共鳴，不失為一本好的跨領域讀物。
化無聊為輕鬆的流行娛樂
說了那麼多大道理，還是找點輕鬆的娛樂作結吧。以下推介筆者最喜歡、有關無聊的電影 《天使愛美麗》(Amélie，2001)，百看不厭。
這齣法國喜劇電影講述法國女孩愛美麗(柯德莉塔圖飾)生於孤獨的單親家庭，母親早逝，當醫生的父親傷心過度，終日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很少跟愛美麗接觸。有一次，他替愛美麗做醫療檢查，愛美麗因緊張過度心跳加速，因而被父親斷定有心臟病，把她留在家裏，不准和同齡伙伴一起玩耍。無聊非常的她只好運用想像力打發日子，比如到河邊打水漂，把覆盆子套在十個指頭上慢慢品嘗、咀嚼，或用湯匙輕輕地敲碎法式燉蛋等。
愛美麗長大後，在一家咖啡店打工，日子過得寧靜，滿腦怪點子和熱情卻無處抒發。直至1997年的夏天，戴安娜王妃在車禍中不幸身亡，愛美麗突然意識到生命脆弱短暫，決定以「獨門秘方」幫助身邊的人，為他們帶來歡樂，包括想辦法把一個人幾十年前掉失的錫盒還給他、替身邊的好同事做媒人、幫助憂鬱陰沉的公寓管理員重拾笑臉等。愛美麗乖張而可愛，電影的視覺配置準確地傳遞了她的俏皮，配上揚提爾森(Yann Tiersen)清新浪漫的音樂，總能在悶到發慌的日子為觀眾帶來歡樂。
在圍堵處處的今天，暫時做隻愛想像的鴕鳥也不失為一種另類抗疫方法。等時機到了，希望大家也能像愛美麗一樣，好好發揮埋藏在腦裏的點子，化為對無聊無力感的積極抵抗。
◆程沛：因為好奇又怕悶，所以閱讀和寫作。寫人文學科議題，也寫人訪。文章散見多份中英文刊物。文章網站：matters.news/@miaching
文：程沛
圖：Tomwang112@iStockphoto、jarrettgreen@iStockphoto、路透社、《天使愛美麗》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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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6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