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最美好的日子

[2022.03.30] 發表

【明報專訊】麗珍無法想像往後是否真會和小白再次碰面，問題在於電影放映後，她是否真打算購買前往上海的船票。

一整夜的霧還沒有飄散，仍舊是那段闇冥的樓梯，梯旁暈黃的街燈如霧化，麗珍穿著一塊華麗的綢緞，旗袍的風情好招惹，攜着琉璃綠色粥壺，婀娜着身姿自梯間底部挺上，偶爾抬頭張看，忸怩作態，更添嫵媚。小白老早佇在樓梯頂，故意穿搭筆直，復古油頭，深邃的眼神有些魅惑，一整晚了，終於等到麗珍從樓梯走來，他左手插袋，右手點了煙，吐出煙香飄散，待麗珍抬起頭時，小白睨視，抽出煙說：「乜咁啱啊？」嘴角泛笑，點了下頭，麗珍回說：「係呀，你呢？」小白說：「買粥呀？咁夜嘅？」麗珍說：「係呀，收夜嘛！」

(「啊黐線㗎，夜媽媽著成咁，成陣煙味，唔係買粥做乜喺度啊？」)

(「喂，唔好咁大聲啦，佢晚晚都係咁發癲㗎。」)

小白幾乎肯定，麗珍的時間是借來的。她不是沒有再與丈夫打情罵俏，只是，感情已沒有過往般純粹，餘下的感情就像是天葬中禿鷲啃食所剩無幾的殘屍和肉屑，既然都有隱情，犯不着按時按刻交代。小白也不是沒有受過傳統禮教，然而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他也顧不得周圍嚼舌的人，每天在社交媒體放出同一張電影海報，橙紅色的驚艷，麗珍合上眼，小白在後頭把她擁着，粗糙的改圖，反正是格格不入。格格不入也只可以說是世俗的眼光，每次看着海報，小白體會到在後頭嗅着麗珍那茉莉檀香，根本就是精神境界的覺醒和超昇。亞幸也習慣了，每回瞥着小白，除了淚眼說話，口裏再也無法吐槽，早陣子，小白直把亞幸喚作麗珍，亞幸也就全然心死了。

(救命，你以為自己係邊個？好嘔心。)

(無嘅，睇戲成癮ok嘅，不過張海報改得超怪相難頂啫。)

(其實你嘅年華已逝，不如刪咗張海報啦，褻瀆係罪惡嚟。)

……

就像是一場沒打算下完的雨。暴雨黑夜中的暈黃街燈，映照着柏油街道一片白；雨打在石屎牆垣上，亦打落在傘上，重迭密集的噠噠聲，加上沾濕了的衣履，所有路過的人也在急步行走，很煩人。然而，只有小白不為已甚，街燈就像特意照着小白，他是這段街道的主角。小白抽了一下煙，煙在空氣中不規則地飄着。站在對面牆的麗珍說：「打算回上海嗎？」小白斜睨了一下頭，又抽了一口煙，說：「還沒說得準。」然後一片沉默。小白的腦內響起音樂，這是電影節奏，小白於是點了點頭，眼睛眨了幾下，然後說：「如果有多一張船票，妳會跟我一起走嗎？」麗珍隨即向街燈看去，輕笑的嘴，說：「我不知道。」於是，兩人在各自的雨傘下站了好一陣，音樂漸大，小白隨着音樂節奏瞥向街燈，麗珍看地，兩人之後也沒有再對上眼。小白心裏發沉，在暴雨中感受着前往未有的糾結，他看着人力車漫過，車伕比他快樂；有人赤足走過，濺起雨水，也比他快樂；沾濕了的紙皮擱在路邊，也比他快樂。音樂的重量直搥他的胸口，壓着他的心臟就像一直沉在海裏的錨。主角的憂傷最刺動觀眾的情緒，然而，小白知道他不在乎，他只在乎麗珍最終是否會在船的甲板上。

(關你咩事？人哋係人哋，你係你，你自己行快啲。)

(呢度咁暗，畀個黑影嚇死囉。)

(佢好似講緊嘢……)

亞幸好像已習慣了目眩，所有人都說她目光凝滯，就算看電影也沒有反應。電影裏的主角在柬埔寨吳哥窟附近對着樹洞說話，她的心裏倒在盤算自己是不是真要改名叫麗珍。小白已一陣子沒有外出了，他一直待在家，躺在牀上，牀邊是老早裝滿衣履的旅行包。家人來看望他，他說自己沒有事，只是為到麗珍不願一起到上海去而心裏難受，亞幸不是不願意跟隨小白到上海，只是她不願意帶着麗珍的身分。家人心裏極度擔憂，遂把小白幾天前喊着要家人帶來的書遞給他，小白看見，差點要流出淚來，且自言自語地說：「我叫小白，不是于白。這裏錯用了。你們沒有發現嗎？」家人說好，表示明白，撫着小白的頭說：「小白，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小白突然慌張起來說：「要怎樣？我問你們要我怎樣？不要告發我，求你們不要將我告發拿辦。求你們！」家人着力地請小白不要慌着，說：「沒有什麼可告發，真的什麼也沒有。」小白突然抽了口氣，盡力地自我調整，理順呼吸後說：「求你們都要保密。」就在家人完全不明所以的時候，亞幸把電視音量調至最大聲，詭譎的電影音樂，她在客廳，終於淌出了淚，背着房間內的家人說：「是昨天的事。他說自己由始至終不是小白，他姓周，叫慕雲。」說罷，亞幸開門離開了。家人都呆着，直在看小白眺着窗外，自言自語地在說着什麼似懂非懂的話：「最美好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來？」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

圖：劇照、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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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第5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