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流亡是不散夢魘——納博可夫〈博物館之行〉
【明報專訊】近月一所大型文化博物館開幕,寬敞的空間、精心的佈展格局、承載各種故事的展品,觀賞時帶蚖鬖◎P,處處讓人一步步抽離於真實的生活,觸發人對生活的想像和沉思。納博可夫(或譯作納博科夫)的短篇小說〈博物館之行〉用超現實內容,透過「我」在博物館的時空迷宮中,一步步呈現潛意識中難解的流亡困境,直視其中,書寫欲斷難斷的鄉愁。
■小說撮要
故事發生在法國,小說主角「我」是流亡法國的俄羅斯人。朋友聽說「我」要去某小鎮,拜託「我」去看當地一座博物館,因為聽說博物館藏有他祖父的肖像畫,還希望詢問能否把它贖回來。「我」本來並不想去,但一次躲雨就莫名其妙地到了博物館,既然到了,那就進去看看。
「我」對常見的古代雕塑不感興趣,甚至有點反感,博物館展示各種以灰色為基調的奇特古物,黑色的礦石使「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觀看。「我」問警衛礦物是什麼,他也不明所以。「我」繼續往前走,奇怪的中國陶瓷花瓶、化石、蠕蟲、古地圖,讓我更為好奇。最後在放茈角j石棺的大廳旁邊,看到了朋友祖父的肖像畫,畫中人和朋友長得也有點像。
興頭一來,「我」為能實現朋友的願望而高興,想立刻把事情做好,就冒雨去找博物館館長。長得像俄羅斯獵狼犬的館長,身後有一尊讓人眼熟的中國花瓶,他剛一開口問「有何貴幹?」,順勢就把剛封好的信扔進了垃圾簍,使「我」不禁感到狐疑。當「我」道明來意,館長信心滿滿地說沒有此一館藏。我們協議:要是館埵雩茧e,就賣給「我」,就算沒有,「我」也會付畫作的錢。
我們穿過正在館內鬧事的民眾,來到肖像畫前。館長推說館藏目錄有誤,竟唐突地撕狺F那封賣畫合約,並借辭推託。之後故作殷勤地帶領「我」繼續參觀,在有群眾鬧事的背景下,我們迷失了方向。「我」感到壓抑、恐慌,想盡早找到安靜、自由的空間,可是卻在館中不斷反覆繞圈,看到各種奇異的展品:大型宗教畫、魚缸中鰭邊透明的魚、一群老人在看巨大的宇宙模型,最後在蒸氣機演變史展廳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已不見館長。
「我」被近在咫尺的蒸氣火車嚇倒了,轉身看到無盡頭的辦公室長廊,一下子又到了擺滿樂器和鏡子的地方,腳下盡是噴泉和水流,舉步維艱。在水流瀰漫的展廳底下傳來各種汽笛、碗盤、打字機的聲音,穿過此處,是高雅明亮的客廳,屬帝國主義風格,到處空蕩蕩沒有人,各種不同用途的房間。「我」在衣帽間看到一排俄國皮衣,打開旁邊一道門,看見一片柔和的朦朧夜色,終於走出博物館了,擺脫那些「虛幻的垃圾」。
新雪的氣味、走在石頭路上的觸感,都叫「我」喜悅。「我」訝異於天氣為何如此寒冷,街燈如此的少,再看看店舖招牌的字——俄文,赫然發現身處當今的俄羅斯——因流亡而無法回去的祖國。為了擺脫流亡者的外殼,「我」把妹妹從巴黎寄來的信、五百法郎、一條手絹和幾支香煙都丟在積雪婼礡A把外國衣服穿戴都脫了,在寒冷街上發抖。作者草草收筆,說「我」被捕後,幾經辛苦回到國外,並發誓今後不再受人之託,尤其是精神錯亂的人辦事了。
■文本分析
最近看名人傳記電影和作家生平節目,人的行為動機實在既簡單又複雜。簡單在於人的一生,所有行為最終極的目標,往往只是回應成長過程中的某些缺失或遺憾,比如小時候缺乏家庭關愛,或遭受惡意對待,如果過分執著於此,反而會有一些不理性的抉擇,造成更大的悲劇。這癥結不是三言兩語、或者理性可以弭平的,所以又很複雜。莫言曾說飢餓和孤獨是他創作的靈魂,對納博可夫而言,流亡就是不散的夢魘、作品的核心。
1. 失根之痛
這種萬字以內的短篇小說,結尾幾句往往十分重要,重要到有所謂「歐.亨利」式的結尾,即全篇主旨全靠收尾來揭示意義。我們不妨從此篇結尾回溯全篇主題。
主角「我」形容那位託事的朋友為「精神錯亂的人」。讀者其實並不能夠找出他哪媞諯姪鬤獺A他代表茩奏灝炙、父輩、血脈、傳統,不惜重金也要珍惜及尋回家族歷史。以中國人的角度,這甚至可以說是慎終追遠了。小說倒數第二段,作者呈現往雪婼簹煽X種物件:妹妹寄來的信、五百法郎、手絹和香煙,「我」盡量甩掉流亡者的特徵,身為流亡者,在祖國誠惶誠恐相當難受。我們不妨看一看這個順序,最先丟掉妹妹的信,免禍及親人,兄妹之間不能聯繫,這最為痛苦;保命要緊,金錢仍需拋棄,突顯處境之難;乃至於會被羅織罪名的小物品——手帕、香煙也盡快脫手,突顯惴慄驚懼,加深了在祖國獲罪的悲痛。而帶領「我」到如此難以承受的境地,罪魁禍首當然是那名朋友,所以「我」在這情境下,怪責朋友「精神錯亂」就情有可原了,那其實是切膚之痛上的推託之辭。(我們常常也會用「講埋呢洁v(說這些)來表示我們的欲語還休。)由此點而言,「我」走茖拷蚢J上大雨,為了避雨走到博物館就言之成理了,他是以冷漠疏離來掩飾這種失根之痛。
2. 展品勾起流亡的傷痛
納博可夫常常在談笑風生的文筆底下,掩蓋他悲哀的本質,在或許有點可笑的人物形象下,其實都有深刻的一面。從「我」在博物館迷失方向開始,是小說的第二部分,作者筆下那些觸動「我」奇幻地重返故國的各種場景和館藏,是撩動「我」鄉關之思的原因,也是其對法國文化格格不入的思考。為什麼這些展品具有這個魔法,自然有其原因,但也實在太難言明,解讀的方法言人人殊,但撲朔迷離本也是潛意識的面貌,這也正是本篇小說迷人之處,以下談談幾處展品的特徵。
「我」是從一堆巨大大理石像中迷失的,有人剛從大理石女人像上掉了下來
首先觸發「我」迷路的展品應該比較重要。高大的女性塑像可能和母國、祖國呼應,而有人爬上去又跌下來,跌下的疼痛和石像的冰冷形成對比。下一個景觀暗示較為明顯:鮮亮華麗的東方織物、獵狗在天藍色的地毯上奔跑、一張虎皮上擺茪}和箭袋。視野和心思越出精緻法國,由西方向東方探索。
一頭鯨的全副骨骼、鰭邊透明的魚兒、一群拿茷B傘的銀髮老人在觀看一個巨大的宇宙模型
這幾組意象合在一段,個人渺小卻思索宇宙之大,生的靈動與死的靜默,處處提示荂u我」,人不是滿足於當下的苟活而已,人需要靈魂的安頓之處。
冒汗的蒸汽機機頭巨大的車輪、眾多火車站模型
在蒸汽機車輪、火車站模型陣娷鄖蚋鄍h找回去的路,濕漉漉的鐵軌和閃茧策滫澈H號燈,似是在回鄉之路兜兜轉轉,想回去卻又回不去的艱巨和恐懼。加上「一條沒有盡頭的長廊,無數個辦公小隔間暗藏其間,不知是幹什麼的人匆匆進進出出」,暗示種種無法可知的算計、冷漠的氛圍造成的危機感。暗示時間如同牢獄,把人禁錮在這一刻,不能回歸過去,也不能擁有未來。
上千件的樂器陣、鏡子映出一架連一架的大鋼琴、池水、綠色石頭頂上擺放一座俄耳甫斯銅像
聽覺、視覺、觸覺紛繁錯亂的呈現,其作用可能是將西歐的見聞作一次壓縮的回帶,美好、繁多,但終究不屬於自己。最終的場景:擺滿高級家具的房間中,只有迷失的「我」,逃到放滿俄式衣物的衣帽間,好像「我」被遺棄了一般,「我」推門而出,回到現實中不能回去的祖國,卻驚覺「這不是我記憶中的俄國,而是當今真實存在的俄羅斯,我無法回去的俄羅斯」。這荒謬的場景呈現了納博可夫對祖國的情感矛盾和悲傷,這個令人絕望的奴役國度,永遠不是他故土的國度。
■納博可夫
Vladimir Nabokov(1899-1977)
俄裔美籍作家,曾以「西林」(Sirin)為筆名創作了很多俄文小說,1919年與家人流亡英、德、法等歐洲國家,1940年在美國落腳,1959年返回歐洲度過晚年。著作包括《蘿莉塔》、《幽冥的火》等。
■思考題
問:館長辦公室背後有一尊「我」很眼熟的花瓶,這代表什麼?
答:「我」之所以眼熟,因為在博物館見過類似的中國花瓶,代表館長做事馬虎,公器私用,難怪他會不知道博物館那幅肖像畫了;更體現作者對當時法國庸俗社會文化的嘲弄,展品體現卻不是高雅藝術,而是死寂與詭異。
■奪星題
問:有人說本文結束段草草收筆,「我」在不知什麼情G下回到國外,是一敗筆,你認同嗎?
答:不認同,文末筆調冷漠,反映「我」已經不欲多談,意興闌珊,壓抑蚢黚狐磢澈銎嚏C行文反映角色心態,若詳細道來,就不能如實反映他悽愴傷心的狀態了。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星笈中文 第04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