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庫:忘了,忘不了的媒介記憶
【明報專訊】長久以來,傳播科技與我們的記憶關係密切。由創造文字到活字印刷,再從電子廣播過渡到數碼平台,前人所見所聞,告別口耳相傳,往事不再只能在腦海回味,甚至能跨越時空,瞬間重現眼前。在198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亨利.羅迪格三世(Henry L. Roediger III)指出,當時學界用來比喻記憶的概念,譬如紀錄、存取、檔案管理,不少都取自人類通訊科技的術語。他甚至認為,未來的學者所提出的記憶理論,很可能取決於科技如何發展,除非這些技術已達到最終的發展階段,否則我們怎樣理解人類心智活動,仍然有開發的空間。在大眾媒介年代,人們常常談起集體回憶。如果羅迪格三世的說法正確,活在社交媒體新時代,我們的集體回憶經歷什麼變化?我們每人的私密記憶,又有什麼轉變?
■火星百科
當回憶不再集體
要談媒介與集體回憶的關係,可以先由傳播學大師馬修.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經典表述說起:媒介是我們感官的延伸——收音機就如千里耳,衛星電視使人類瞬間看地球,仔細一想,天下間發生無數大小事,卻不一定都會自動納入集體回憶。似乎集體回憶,遠較「一群人經歷過的事」更複雜。
在傳統廣播模式下,媒介機構為我們揀選了哪些事「更為重要」,安排主次先後,節目井然有序,最典型的例子是電視台、電台每年總會有的「香港大事回顧」節目,讓觀眾共同分享某些「重要事件」。除了記錄和再現往事,一些娛樂節目、電視劇本身,都成為建構集體回憶的素材;配合節目重播,年輕一代甚至可以了解屬於上一代的媒介內容,以至那些年的生活經驗。這種共同分享和跨世代的特質,正正反映集體回憶的特別之處。
新媒體生態強調即時互動,信息傳播更快更廣,24小時的黃金新聞周期不再,更新速度以秒計算,一般人也更容易搜尋往事,甚至記錄歷史。關於「集體回憶」在網絡世代的變化,英國學者安德魯.霍斯金(Andrew Hoskins)提出了有趣的說法:以往我們視大眾媒介為記憶檔案,但數碼生態卻與「檔案」(archive)存有根本矛盾。傳統來說,檔案由專家鑑定和管理,建立檔案是漫長的過程,保存於特定的機構,用家要到指定地點存取文件,由申請到使用需經嚴格程序,從而維持檔案——更準確一點,是歷史的真確性。
霍斯金認為,新媒體「把歷史軟化」,幾乎人人都可以判別什麼事值得緬懷、什麼地標和人物更值得被寫進集體回憶,而網絡的儲存功能一日千里,幾乎所有的言行,都被巨細無遺地被記錄下來。活在資訊爆炸的年代,連記憶都變得異常豐盛——甚至是過剩、多餘。真正的「集體」不再是一時一地、以社群作單位,而是連結(connections)本身,構成共同經驗的基礎,因此有傳播學者認為,我們共享的不是集體回憶(collective memories),而是連結性記憶(connective memories)。可是,這個基礎又瞬息萬變,日出日落同步上演,事件間的因果關係,有時會曖昧不明。
當科技一日千里,連照片、影片和聲音都可以被深度偽造(deepfake),所謂「經驗」也變得輕不茼a,我們可以怎樣獨處,如何共塑集體回憶,留待大家一同思考。
■火星讀物
是廣博,還是淺薄的年代?
''The Web's connections are not our connections – and no matter how many hours we spend searching and surfing, they will never become our connections. When we outsource our memory to a machine, we also outsource a very important part of our intellect and even our identity.''
——Nicholas Carr, The Shallows: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
遇上不明白的事,不用怕,只要「弱弱一問」,facebook上各位「大神」定會幫緊你、幫緊你。在搜尋引擎輸入關鍵詞,只消數秒,成千上萬的條目任你批閱。真的要恭喜你,只要懂得上網,知識手到拿來,你我都是博學家。咪住先,事實當真如此?反問自己,你真的能向其他人講述你讀過的文章嗎?你有多久沒有完整讀一本書?
美國作家尼古拉斯.卡爾(Nicholas Carr)在2010年首次出版的The Shallows: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深入分析新媒體和網絡科技怎樣影響人類智能,帶來深遠的文化後果。卡爾引用古今不同思想家的觀點,指出印刷書籍讓我們更能集中專注,養成深度思考的習慣。反之,社交平台和網路文化鼓勵我們用到處獲取細碎的資訊,過程中不斷被事件甲、乙、丙干擾,如網絡用語「TLDR」(Too Long Didn't Read)強調速讀,使我們喪失沉思能力,翻閱帖文就等同遊歷一番。所謂「經驗」、「學習」變得方便之餘,卻為我們帶來深層的知性和感性危機。究竟我們變得更學識廣博,還是淺薄?答案未必簡單二分,有時間的話,不妨讀讀此書。
■火星影院
「我」的無遺歷史
單元劇系列《黑鏡》(Black Mirror)探討科技怎樣改變人類未來,以至人性本身。在第一季第三集〈你的全部人生經歷〉(The Entire History of You)描述的未來世界,人類透過耳後植入微型裝置,可完全記錄肉眼見過的所有事,隨時重播和與人分享。故事男主角Liam是律師,執著細節,性格多疑,眼見太太Ffion與陌生男子Jonas談笑風生,懷疑兩人關係不純粹,最終雖然透過微型裝置獲得「真相」,卻賠上沉重代價。為免「劇透」,筆者鼓勵大家自行觀看。畢竟,我們可能很久沒有靜心專注地欣賞一齣40多分鐘的影片。
●火星習作
「是『它』不是你和我……的記憶」
某天,你打開臉書,介面通知你:眼前的照片攝於3年前。為什麼我當時會按下快門?3年前的這月這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會上載這張照片呢?這些問題,你已無從稽考,早已拋諸腦後——然後,你驀然發覺,原來「腦力」急速衰退……
以上種種,猶如懸疑偵探劇的開場白,然而如有雷同,實在不屬巧合。法國當代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長年關心科技對人類未來的影響,他曾經談述自己使用智能手機的感覺:「透過我的手機——它也是一部手提電腦,我能夠在網絡上閱讀自己的文章……我可以聆聽自己,我可以看見自己,下載自己的作品,這樣構成了十分奇怪的循環回路(circuit):霎時間,我感到記憶短路(short circuit)。」
不少傳播學者也有相似的觀點,認為互聯網、社交媒體、流動裝置就像人類的「義腦」,代替我們將記憶留住,但同時我們活在不斷遺忘(forgetting)的生活狀態。以下的小習作,或者會提高你對媒介記憶的敏感度。
我的數碼記憶重整工程
1. 開啟你的電話,記錄過去一星期每天曾經拍下的照片和影片數目,並在當中揀選一張/一條精選記憶,並寫下你選擇的原因和感受(如附圖示)。(見圖表)
2. 難題來了:請把其他落選的影像刪除!當然,筆者不會知道你有沒有跟足指示,但如果真的要你這樣做,你有什麼感覺?請簡單記錄下來。
3. 在未來3星期,重覆步驟1及2,觀察自己拍下的影像數目、精選原因和刪除前後的感受有什麼變化。
4. 一個月後,把所有精選影像下載,選出3張「精選中的精選」,然後問自己:為什麼它們對我最重要?時間許可的話,不妨寫篇短文,概括那些精選事件,成為你的專屬回憶。
文:鍾曉烽@火星媒體
Mars Media Academy
圖:路透社、網上圖片
[通通識 第7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