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學堂．馮睎乾：張愛玲的高傲表像
【明報專訊】“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天才夢〉
馮睎乾自認並非張迷，卻憑《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一書在2020年獲得了第十三屆香港書獎的「新晉作家獎」。與張愛玲「成名要趁早」的高調宣言不同，早在2009年「出道」發表文章的馮睎乾，在10年後才出版首本著作，成為「新晉作家」，他又在訪問期間多次提到，別要聚焦自己，更千萬別要在報道裏放他的大頭相。看似南轅北轍的二人，卻共同愛好術數命理，難怪《在》除了收錄評論和手稿注釋外，還有一篇〈張愛玲命書考〉，還原了張愛玲的命盤。
「命運」 張愛玲的關鍵詞
馮睎乾研究張愛玲的契機，要從十幾年前說起。2005年，馮睎乾在機緣巧合下，認識了張愛玲遺產執行人宋以朗，並受其所託，負責整理他父親宋淇的遺物，意外找到許多宋淇與好友張愛玲的往來書信，和後者珍貴的作品手稿。自2008年起，馮睎乾就着手整理張愛玲的研究和手稿，10年心血結集成《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加多利山就是宋淇和鄺文美夫婦在香港的住所。這就是馮睎乾尋找張愛玲的起始，陰差陽錯，像是冥冥中的命運。
「命運」也是馮睎乾在書中，用作解讀張愛玲的關鍵詞。篤信命理的張愛玲，喜歡用牙牌籤占卜，據宋淇形容：「出書、出門、求吉凶都要借重它(牙牌籤)。」從書信所見，張愛玲每逢有大事決定，都會請宋淇夫婦為她起卦，馮睎乾整理了這些籤文，並對應她的人生際遇，發現不少都與事實契合，例如張愛玲在1953年寫作小說《秧歌》時，曾連求五籤，籤文起初預示所求之事，反覆無常，但愈後的籤文就愈現吉相，而事實上《秧歌》在投稿以後，確有一段時間未獲回音，但最終出版後好評如潮。馮睎乾甚至認為，張愛玲本人也具備某種預言未來的靈異體質，「她曾提過自己有預言能力，小時候畫自己的肖像，就是一個巫婆，對住一個水晶球」。而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張愛玲18歲所寫的散文〈天才夢〉，其中的名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正正對應她晚年在美國獨居生活時，為了避開牀鋪上的蟲蚤，而頻繁搬家。
千瘡百孔的感情
張愛玲的小說《留情》寫到「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作品發表那年她只有二十出頭，彷彿過早就看透世間真相。馮睎乾觀察張愛玲初期的作品，之所以滿是警句妙語，一來固然是她天生悟性，加上童年缺乏母愛，練就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二來也是為求作品一鳴驚人，在各個刊物「霸地盤」，實現她「成名要趁早」的追求。張愛玲成名於1940年代的上海，其間發表了多部短篇小說，不少人認為那幾年是張愛玲人生的創作巔峰。若從發表量來說，馮睎乾同意這說法，但更喜歡她自《半生緣》(原作《十八春》於1950年出版，後經修改，改名為《半生緣》於1966年發表)之後的作品，例如發表於1978年的短篇小說〈相見歡〉，此作當時被作家亦舒、評論家水晶等「張迷」批評，但馮睎乾這名「非張迷」卻愈讀愈喜歡，因為在〈相見歡〉中，張愛玲收起了文字的機鋒和亮麗的比喻，回歸中國傳統小說的敘述方式，借表面平淡的敘述和對話，牽扯出角色們所陷落的處境，寫法含蓄而具深意。
張愛玲的一生經歷了兩段婚姻，兩任丈夫分別比張愛玲年長14歲和29歲。她與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在1944年成婚，三年後感情生變而離異。由於在日本侵華期間，胡蘭成於日本扶植的汪精衛政權擔任要職，張愛玲因而被指摘是漢奸的妻子。在張愛玲半自傳的小說《小團圓》裏，以化名的角色敘述了二人的故事，胡蘭成的自傳《今生今世》亦從他的角度描寫與張愛玲的交往。馮睎乾指出，若從時間線看，1947年後張愛玲的作品的確有所轉變，從高調的文風轉向相對的沉潛，因此認為這段感情經歷對她影響極大。張愛玲1956年與第二任丈夫賴雅結婚，但彼時張愛玲已十分低調，所以馮睎乾也難以判斷這段婚姻對其作品的影響。
如未讀過張作品 可從〈燼餘錄〉開始
若從未讀過張愛玲的作品，馮睎乾推薦可以從她書寫香港的散文〈燼餘錄〉開始，文章描寫二戰期間，張愛玲與一眾港大同學的遭遇，由一開始為毋須考試而喜悅，到後來真正目睹死亡，才意識他們身處在恐怖戰火。張愛玲給不少人的印象，是關注個體，而較少觸及社會政治，如〈燼餘錄〉提到：「我沒有寫歷史的志願，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態度，可是私下裏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干的話。」但馮睎乾並不同意：一來她的《秧歌》和《赤地之戀》觸及1950年代中國大陸所推行的土地改革運動，也被視為反共文學；二來張愛玲的確更關注具體和真實的人性，但所謂的「少寫社會議題」，不過是把政治上的取向內化成個體角色的遭遇。我們當下雖然未見〈燼餘錄〉裏的戰火紛飛，但畢竟也算身處一個大時代，張愛玲筆下所強調的真實、揭露世間陰暗，可能正是這個年代還會讀張愛玲作品的意義。
香港這座城市對張愛玲而言，更像是作品裏的背景和現實生活中的棲居地，對其文學觀未見有大影響，但馮睎乾認為她在香港的停留，是對其一生際遇的關鍵，「如果張愛玲不來香港，就不會認識宋淇，那麼宋淇就不會把她的作品推薦給夏志清，若沒有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裏推祟張愛玲的作品，甚至指《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張愛玲就不會在當時和現今的學術界，享有如此高的聲名」。
所以說一切，都是命。
■線上展覽「百年愛玲，人文港大」
張愛玲百年誕辰紀念文獻展
9月28日(星期一)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網頁正式上線：https://www.umag.hku.hk/tc/
文：韓祺疇
圖：資料圖片、網上圖片、貿發局影片截圖、皇冠提供
[語文同樂 第45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