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劇情片
《美式禽獸》手法新穎
被殺個措手不及,《美式禽獸》(American Animals)竟然是那樣震懾人心的好片。
文﹕家明
看前半段還以為是,不過說幾個年輕人貪玩、學電影橋段去偷寶物,不識好歹,雞毛蒜皮。看到後面愈來愈不妙,氣氛慢慢變得沉重。我們不再置身事外,開始憂心劇中人的處境。結局甚有餘韻,回想十分唏噓,令人對他們寄以無限同情。
編導Bart Layton拍紀錄片出身,英國人。《美式禽獸》倒是徹頭徹尾的美國故事,而且是百分百真人真事。
一、真實與虛構
Layton在影片開首,即幽了「真實」、「虛構」一默。《美式禽獸》聲明與別不同:「這並不是依據真實的故事」(This is Not based on a true story)。然後幾個字被吹走(劇中人正在化妝),變成「這是真實的故事」(This is a true story)。什麼「啟發」、「建基」、「依據」等謙卑的說法統統不要,斬釘截鐵地說,本片就是真實。
事實上,《美式》的確有相當篇幅是「紀錄片」。話說2004年,肯塔基州的列克星敦,有四個剛上大學的青年,看中一家大學圖書館珍藏的稀有古本巨冊《美國雀鳥》,想把它偷走在黑市變賣,賺取巨款。事件的結果暫且不說。Layton拍《美式》,先是找來四個「偷書賊」、他們的親屬、師長訪問。再編寫劇本,由演員扮演真實人物,拍成戲劇。《美式》把虛、實對剪,兩邊素材合而為一:「戲劇」令事件及人物形象化,「訪問」則為「戲劇」補充,叫我們知道人物的心理狀態。
這種做法,不是由Layton發明,但他應用得十分新穎。著名紀錄片導演Errol Morris最擅長「案件重現」(reenactment),對細節及美工非常考究。他重現的,只是片言隻語的影像,用作豐富紀錄片敘事,人物訪問才是重點。《美式》不同,它把劇情片完全拍出來,訪問純粹輔助。值得一提,它的人物受訪片段,構圖故意對稱,受訪者置中望蚚飺Y,逼觀眾正視他們,的確有點像Morris紀錄片。《美式》以戲劇為核心,按傳統劃分,很難界定為「紀錄片」。不過它對「真實」及「虛構」提出了辯證:「口述歷史」不容置疑?它真的比「戲劇」更可貴?
當然不是,回憶從來都莫衷一是的。《美式》真實人物登場,有一處頗超現實的。一個叫Warren的角色(Evan Peters演)正要準備行劫計劃,他車上竟坐?Warren本尊!兩個「Warren」不經意聊起來,演員問真人:「這些劇情就是你記得的麼?」真人回答:「不全是。但既然Spencer記得的是這樣,就跟?去吧。」Warren受訪、戲劇重現,繪聲繪影的說他到過阿姆斯特丹,跟黑市畫商見面。可是他的三個同僚,最後對此說均表懷疑。Warren及Spencer(Barry Keoghan演)在偷畫行動之前,在紐約見過一名接頭人。諷刺是,兩人受訪時對接頭人的描述,竟又差天共地。
二、生命與類型片
《美式禽獸》的「電影」對比「真實」的另一層次是:我們的生命,距離「電影」、甚至「類型電影」有多遠?
《美式》序幕是行劫當天,四個青年在化老妝,配樂、快速剪接令氣氛凝重,驟看真以為是部緊張刺激的盜寶片。然後敘事回到18個月前(2003年),追溯人物及事件的來龍去脈。回到行劫當天時,才發現片首的懸疑,只是錯誤的期許。青年扮老人的盜寶行動,應驗梅菲定律:「會出事的一定出事」。MTV式節奏、長鏡頭的明快盜竊,予取予攜,抱歉,原來只停留在美好想像。
只好怪我們電影看太多。Spencer、Warren想到盜寶,開始蒐集資料。年輕學生哥,除了向「Google大神」求助(輸入搜尋「如何策劃完美搶劫」?),就是多看幾部「盜寶片」(Heist Films)了。他們看的是經典:史丹利寇比力克的《火拼黑地獄》(The Killing),甚至走進黑白片世界,跟Sterling Hayden等硬漢子同桌(打趣一問,看《火拼》是不是錯了?該片極宿命)。S及W後來還找來兩個同伙,班上最聰明的Eric(Jared Abrahamson演)及運動健將Chas(Blake Jenner演)。四人性格不同,好像黃金組合!S及W是給主見大腦,加上E的才智及C的身手,猶如精英雲集、各出其謀的「盜海豪情」。
為何要模仿電影?因為生命比不上電影。《美式》最啟發性在於,不是把四個年輕人的往事道來,去警世及教化,勸人不要再犯。它提出的,遠比道德教訓深遠。
Spencer及Warren的生活,本來都有點無可無不可。他們剛上大學,物質條件不錯,中產家庭,家人和善。可是總覺得生命欠點什麼,不夠多彩。Warren是運動好手,憑此拿獎學金升學。他真正喜歡打球麼?不見得,似乎是滿足父母意願大於其他。Spencer的藝術修養很好,面試大學的藝術系,被問「你想用藝術表達什麼?」「作為藝術家你是誰?」天啊,何等宏大的問題!恐怕連面試官自己也解答不來,遑論二十出頭的年輕人!Spencer亦自覺生命平庸,公餘在超市打工,為消費主義效力,比不上偉大藝術家歷經磨難。這輩子,是不是要做件大事?
人的生命大抵如此,上學,就業,結婚,生子,退休,死亡……有沒有比較特別的?有,看看「盜寶片」的英雄。不成功便成仁;即使犧牲性命,起碼漂漂亮亮活一場。《美式》一些畫面及對白,又教我想起《盜火線》(Heat)及《蝙蝠俠:黑夜之神》(The Dark Knight)。寧做一天英雄,也不當一輩子狗熊。類型片的Larger than Life吸引力,試問誰可抵擋?提起已故的葉繼歡,我們不大在乎他晚年服刑模樣,他在彌敦道持槍紮馬的強悍形象,則永恆不朽。
Spencer及Warren那無以名狀的苦悶,儼然是在問「生命的意義」,這不是物質可以解決得來。如此大議題向誰討教?大學舍堂生活傾向同化或反智(玩新生、dem beat),自然給不出答案。問父母、師長,早已習以為常的世故一群,同樣是緣木求魚。《美式》訪問上一代,他們對四個學子的回憶,口琱ㄛ蠾茼P:「他之前很懂性,誰料會發生這事!」他們有些悲從中來,不敢回望。看完全片發現,年輕人的心境及困惑,比他們想像的複雜太多了。
Spencer、Warren、Eric及Chas,肯定悔不當初。但即使事件從沒發生,他們會長成怎樣的人?Spencer會甘心大半生困在肯塔基州,慢慢才意識到自己重複父輩的步伐?
三、藝術的價值
年輕人盜竊誤傷圖書館員,不斷被惡夢纏繞,證明他們畢竟有良知及惻隱心。那麼,學子「誤入歧途」、「鋌而走險」,最後要怪誰?要「怪罪」媒體麼?如《火拼黑地獄》、《落水狗》(本片的Mr. Pink典故由來)或《盜海豪情》等電影。還是,要怪社會的單一價值?
巨型古本書價值連城,四個年輕人成功偷去變賣,每人立即進帳過百萬美元。若讀書升學,爬社會階梯只為改善生活,誰不想一步到位?所以眾人看到古本書《美國雀鳥》,只關心它的拍賣估價,卻看不見別的珍貴意義(美術、歷史、生態)。
只有Spencer是例外吧。Spencer是《美式》最吃重角色,他是藝術學生。他第一次以新生身分參觀圖書館,就被鎖在玻璃櫃內的《美國雀鳥》深深吸引。當時,書中美國紅鸛(American Flamingo)一頁被打開了。紅鸛的顏色優美,低頭面向前,雙腳分開,姿態非常生動。《美式》的敘事過程中,偶有插入另一些雀鳥的繪畫;在結尾時,有個俯拍鏡頭,我們看到一個人(應是Spencer)在疑似監倉內,以碎紙拼貼出巨型的紅鸛畫,姿態跟上述書中相同,十分壯觀。我們後來透過字幕知道,Spencer沒有離開列克星敦,他的心態似乎不同了。留在家鄉做藝術家,特別擅長繪畫雀鳥。
所以,Spencer是因事件而得到「救贖」?他終於找到人生努力的目標?不知道,就角色人生際遇,《美式》沒有提供簡單的因果。更值得問的是,藝術的價值應如何衡量?Spencer在狹小的車房畫畫,跟《美國雀鳥》書內的同樣栩栩如生,兩者真有如帳面上的差異?Spencer十多年前的發達夢告吹,此刻的他,內心富足麼?
《美式》伴隨片末字幕,是Rodriguez的Crucify Your Mind。看過《尋找隱世巨星》(Searching for Sugar Man)知道,一個寂寂無聞歌手的作品,如何盲打誤撞在地球另一端膾炙人口。藝術不能用金錢衡量,它的感染力真正發揮起來,連藝術家本人也嚇一跳;而且在他們身後,繼續發熱發光。電影人有志氣的,不應只為當下票房,也應該為未來拍電影。田壯壯多年前就說過:「我的電影是給下一世紀的觀眾拍的。」
奧斯卡提名名單前幾天公布,網上有怨言說名單遺漏《美式禽獸》。是可鄙的,不過好的藝術有其生命力,用不蚥v威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