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什麼是幽靈?宗教告訴我們,幽靈是人類死後的另一種形態,科學告訴我們,根本沒有幽靈,又或者只不過是一種微弱的磁場。在文學和藝術的想像世界中,我們的興趣不在於幽靈之有或者沒有,更重要的是透過對幽靈想像,引發某種聯想和象徵,思考事與物的存在狀態。
廖偉棠的詩集暨攝影作品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出版社:Kubrick,2008),正是借「幽靈」之名,抒寫香港的事與物。街道、建築、傷病者、受害者,以至歷史本身,通通化作詩歌的幽靈,和你述說身前身後事。
今期我們就讓幽靈的想像奔馳。編者和插畫師嘗試把《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圖像化,和你一起漫遊幽靈的圖志。
【島嶼幽靈】
潮水列隊、奇石列隊
登岸,然後在一刻同時停留;
而不停是我,渾身洞竅吹噓
知道一千年前、後事。
──節錄自〈大利島,珊瑚石之書〉
島嶼幽靈生前是坪洲大利島石灘上的一顆珊瑚石。坪洲曾經是香港的工業重地,擁有香港最大的火柴廠,以及足以養活附近島嶼居民的灰窯公司。但隨茪說B七十年代火柴與窯灰需求大降,坪洲工業隨之式微。
詩中的大利島原本有一處美麗的珊瑚群,但因為政策沒有好好保護,加上竹篙灣工程,結果大部分珊瑚壞死,轉生成詩人筆底下的島嶼幽靈,與「死貝和睡茠滬楚v同居,只得數算荂u在海底的兄弟已掩埋多少條/白海豚的屍骸」。但大利島的島嶼幽靈並沒有就此長眠海內,他透過詩人之手告訴我們「渾圓或者粉碎/都是為了未來的復仇而建設。」
【人海幽靈】
一年一夕,我回到維園
重新學習我的青春,學嚼檳榔。
當我咀嚼,大霧就從球場上升騰,
便成海,海上人人擎燭,叫我魂。
何年何夕,當我拒絕
明月分光,只是落座在高高燈上蹙眉。
燈下有人為我焚燒另一些名字,
人人便成飛蛾。
──節錄自〈回到維園〉
人海幽靈是記性很好的幽靈,他每年六月四日,總會回到維園;他也是善聽善聞的幽靈,他聽到維園球場上萬人手中的蠟燭、口中的悼亡曲,就會應召喚而來,不曾失約。
要召喚人海幽靈,除了蠟燭、悼辭,我們還要「白花、黑綢/纏結的樹枝」,然後進行一種儀式:「燈下有人為我焚燒另一些名字」。成功召來人海幽靈的悼亡者,他們會短暫變成一群群飛蛾,在維園的樹枝間徘徊。
【碼頭幽靈】
那夜我看見一垂釣者把一根白燭
放進碼頭前深水,給鬼魂們引路。
嗚嗚,我是一陣風,在此縈繞不肯去。
──節錄自〈皇后碼頭歌謠〉
皇后碼頭(1925─2007),他已經死了七、八年了,到了今日,原址已建成天荒地老的摩天輪,碼頭的幽靈還還算不算屍骨未寒?
2006年的平安夜晚上,多個團體在愛丁堡廣場發起「盼望天星的聖誕」燭光集會,留守在彌留之際的皇后碼頭,要求政府復修、爭取保留天星碼頭、皇后碼頭及愛丁堡廣場。其後,碼頭的情人(保育人士)開始靜坐、留宿、舉行圖片展覽、簽名活動,甚至絕食,這不就是「在此縈繞不肯去」嗎?
「群魔在都市的千座針尖上升騰」,政府主意已決。2007年7月30日下午,地政總署派遣人員到皇后碼頭的欄杆上貼上通告,指在碼頭露宿的示威者是違例佔用政府土地,要求他們在8月1日午夜12點前離開。詩中有詩句:「我共你煮雨焚風,喚一場熔爐中的飛霜。」,我們大概早已經注定和預視到我們會是雞蛋,然後撼上石頭。皇后碼頭終成幽靈,但他沒有灰飛煙滅,他只是換了一個存在的形態,和我們同在。
如果你有機會乘坐中環海濱的摩天輪,向下望時,也許會看見碼頭幽靈的幻影。
【文學幽靈】
海和天用傷口接壤,寂止的白雲
竟也是不甘之眼。群樹留住一只鳥,
雨突然下得呼吸困難。
──節錄自〈聖士提反女校花園:蕭紅藏骨灰地〉
文學幽靈姓蕭名紅,是五四時期極重要的女作家。她葬身於香港,她沒有想過會死在香港,在生命的盡頭,她帶茠漪O強烈的不甘。
蕭紅在日治香港時期,疲於奔命之際患上重病,多次入院治療,其中一次在港島跑馬地養和醫院被誤診為氣管瘤,結果手術後病情變壞,如同詩中描述「炮火燙透喉管/的中心」,最後於一個法國傳教士所辦的臨時醫務站(聖士提反女子中學臨時改建)中過身。她的骨灰火化後,幾經轉折,最後情人端木蕻良把當中一半埋在聖士提反女子中學的校園小坡上。
蕭紅死於亂世,留下令人哀憐的遺言:「我將與藍天碧海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世人看。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詩中「海和天用傷口接壤」指的就應該是文學幽靈蕭紅的遺願。
【未來幽靈】
我知道有一群冤魂扭結在城市中央,
他們為這盛世而生,如乾枯
的河流般流亡;他們付出了畢生的自由
購買一個奢華的夢想。
──節錄自〈擬陶淵明擬古雜詩〉
未來幽靈是一位當代的詩人廖偉棠,但為什麼他會成為未來的幽靈?這位未來的幽靈這樣解釋:「我選擇了陶淵明、蘇軾和黃庭堅,相對於我們,這些古詩人是鬼魂,我們則是他們為之寫詩的未來人,但我們也將成為未來人眼中的鬼魂,當然未來人他們也將成為鬼魂。」
未來幽靈筆下的詩歌,彷彿是描述了未來末世的景像:「我和它之間隔著多少山川和兵戈!/但決眥仍納入它呼吸的霧氣、癘瘴,/它哀心蠱惑:這世界是圓是方?/白蟻們冠蓋著高聲登上。」但詩句中的戰爭、迷茫,這又何嘗不是當今「盛世」底下,當代人所面對的困局。
人終歸難免一死,你我都會成為未來的幽靈,我們不知道未來會否因荍畯怐漣V力而變改,或者可以借用廖偉棠的想法:這中間貫穿的,也許就是一個詩的靈魂,超越時代的盛衰。
■延伸資料
?電影《黃金時代》導演許鞍華,湯唯主演
有別一般商業娛樂電影式製作,導演許鞍華以一種近乎純藝術電影的手法,以三小時的長片方式,演繹一段聚焦於蕭紅的五四文學心曲。
?曹疏影《金雪》出版社Kubrick,2013
曹疏影與丈夫廖偉棠同是詩人,《金雪》她在港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詩集,集中以她2005年離開內地後的詩作為主。曹疏影詩風精煉,短詩驚人,但同時葉底藏花,綿裡有針,表現出女性各種身分之間流轉的綿密情感。
■53期《字花》﹕佔領事典
整場運動空前浩大,以致任何個人的記述都是零碎的,不完整的,唯有共同獻出所有,才有較為整全的圖景。今期《字花》邀請了謝曉虹、曾金燕、練乙錚、鍾國強、劉偉成、麥樹堅、曹疏影、飲江、雄仔叔叔、曾瑞明、游靜、葉愛蓮、麥高登、還有來自台灣的謝碩元,以及既練武,也是雨傘運動抗爭者之一名哥,各自從不同的身位,書寫在這場運動中曾經發生、不能或忘的事和物,雖未能盡錄雨傘運動之種種,只望趨近一個廣闊、多元、以及我們每人都身在其中的圖景。
隨書附送2015年的年曆,現已上架,並於商務、三聯、天地圖書、中華書局、Kubrick、Page One、城邦、樂文、序言、榆林、田園及發條貓等各大書店有售。
文:黎若曦、李日康
圖:Debbie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