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白話﹕潘步釗〈描不下的身影〉
【明報專訊】(第1段)執拾舊書本的時候,偶然看見爸爸留下的《全唐詩》,那黯綠色的封面在柔弱的燈光下,愈發顯得蒼老;書背上「全唐詩」三個大字,也因為日子太久,殘褪得幾乎看不見了。
(第2段)我已記不起爸爸何時買下這厚厚的集子,只記得他生前常翻著它。爸爸的古文底子很好,在鄉下是典型的讀書人,一手半行半草的字體,常使我的中小學教師為之側目。可惜來到香港後,因為不懂英文,加上滿口鄉音,只能在大廈當看更,一當便是三十多年,爸爸雖不說,但我們全家都看得出他一直耿耿於懷。
(第3段)爸爸的不忿,偶爾也會流露,他常愛在我們面前背一段古書,或者唸幾首唐詩,作些無人發問的回答和註解,那時我們兄弟的反應都不大,現在想來,卻不禁有點後悔。
(第4段)記憶中的爸爸,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只有一次,他捧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黑箱回來,氣喘呼呼,滿頭都是汗,連潔白的襯衫也弄濕了一大片。打開箱子一看,原來是部電視機般大的打字機。體積大,又是早出世了二十年的款式。我們三兄弟看著它,都不禁笑了出來。爸爸一邊用衣袖抹去額上的汗水,一邊說:「你們三兄弟要找工作,不懂打字是不成的,香港地嘛!最現實的。」我們雖在心裏取笑爸爸的不合時宜,但知道這東西耗了他近十天的薪水,也就真的學起打字來。
(第5段)媽媽也常說爸爸的不合時宜。可能因為自己的際遇,爸爸總擔心我們找不到工作,他常想將自己懂的謀生技能都教給我們。記得年紀很小的時候,他便逼著我們學他的珠算,媽媽屢次攔阻也不成功,我和二哥無心於此,只有大哥勉強學了,但至今也沒有用得上。現在,爸爸的算盤和那古老打字機,都早給哥哥丟到樓下的垃圾站,只剩下爸爸留給我們的餘溫。
(第6段)家中有張近窗的椅子,椅身是仿製的樟木,古色古香,端端正正坐落在廳中一角。爸爸總愛坐在那裏,放張桌子,拿起筆便寫他那永不留下的作品。直到全家都睡了,他還坐在那裏,點著一根煙,托著頭在沉思。那時我正是「心事當拏雲(註[1])」的少年時代,常感到自己的不遇和寂寞,卻從不知道那時的爸爸,比我寂寞多了。
(第7段)多少次夜裏,我爬下床來,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見爸爸手中香煙閃著明暗的光芒,一圈圈的煙霧在窗外街燈的透射下,更顯得迷茫昏亂;連爸爸射在牆上的身影,也愈顯得瘦削暗淡。我在床上,常奇怪爸爸這麼晚還不睡,究竟在想甚麼,但對牆上的投影卻很感興趣。有一次,我忍不住想拿起筆來,要把爸爸在牆上的身影描下來,誰知身子剛動,爸爸已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影子也隨著而起,剎那間重歸黑暗。
(第8段)我第一次感到爸爸的存在,卻竟然是在他死去之後。從醫院出來,我成為了一個失去父親的人,這種無法選擇的失去,使我努力地思索過去,企圖要從零碎的片斷中,拼湊出一幅我和爸爸作為父子共同生活過的完整圖畫。到這一刻,我才發覺原來在我和爸爸共處的生活中,我竟遺失了這麼多的部分,再也不可尋找和掌握,更加不能湊合得完整了。
(第9段)爸爸的喪禮,大哥和二哥都花了不少錢。上好的棺木,偌大的靈堂和一大群道士,我們都希望爸爸能上天國。喪禮中,靈堂擠滿了人,紙錢飛灰亂了一地,道士們唸著熟練的語句,那竟然變成了一種熱鬧,迷惘在這種熱鬧,我想起爸爸生前在窗旁的寧靜。
(第10段)喧天的喪樂吵得我連流淚的空隙也沒有,更無法在生死的單程路上喚得爸爸回頭。爸爸死了,換來一堂的鑼笛聲,予我眼前和心內一片混亂;那掛滿靈堂的輓帳、川流般的唁(註[2])客、媽媽從未露過的淚容……爸爸究竟去了哪裏?
(第11段)爸爸不常入我的夢,但夢中的他,仍是那樣的整整齊齊,衣履光潔,如現實中的他不愛說話,只坐在一旁在看在聽在沉思。有一次我在夢中叫他,他卻像一點也聽不見,眼只望著另一方遙遠的一點,我焦急了便拼命叫他,弄得自己也驚醒過來。睜開眼,看見陽光穿過百葉簾,早給芟(註[3])剪得零零落落,灑在爸爸生前常坐的椅子。
(第12段)我呆坐床上,看著牆上尚帶惺忪的晨光,猛然明白到,錯過了那一晚後,爸爸的身影已經遠去,再也描摹不下來了。
本文收錄在《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一書
◆註[1]:拏粵音拿,拏雲比喻志向遠大,出自唐?李賀?致酒行:「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註[2]:唁粵音現,慰問死者的家屬
註[3]:芟粵音衫,大鐮刀
◆作家簡介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
顧問教師:黃慧琦
圖: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