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乜物物:在光海航行——馬奎斯〈流光似水〉
【明報專訊】比喻是最常見的修辭手法,許多日常順口的詞彙,例如「火海」,就藏有濃縮的詩意想像,連結性質極端的事物,只是我們慣於使用而不易察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哥倫比亞小說家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擅長魔幻寫實,以瑰麗的想像回應殘酷的現實,他的短篇作〈流光似水〉就從一個比喻開展,最終走向一場火海。
美好但凶險的想像力
馬奎斯的〈流光似水〉篇幅不足2000字,講述主角一家四口從哥倫比亞海港城市卡塔赫納搬到西班牙馬德里後的生活。他們原來的居所「有個帶海灣船塢的院子,還有一個可容兩艘大遊艇的棚舍」,現在則擠在一個公寓裏。儘管如此,父母還是為兒子托托和喬爾買來一艘小艇,作為他們考取好成績的禮物。
父母每個星期三都會外出看電影,獨自在家的兄弟二人某次不慎打破了燈泡,有了驚奇的發現:「一股清涼如水的金光開始由破燈泡流洩出來,他們任由它流到近三呎深」。在孩子的想像裏,流瀉的燈光像水一般,注滿房子,於是他們取出小艇,在「光海」中航行。
這個比喻的想像則來自父親,哥哥托托曾問起為何一碰開關,燈就會亮,父親則回答:「光就像水,你一扭開龍頭,它就出來啦。」在那次打破燈泡的意外後,每逢父母外出,托托和喬爾便讓家裏變成「流光似水」的世界,他們在光海中潛航探險。故事的結局也是在一個星期三,兩兄弟請來了班上的同學,加入光海探險的隊伍,卻釀成悲劇:
他們同時扭開太多燈,公寓氾濫成災,「醫院傳教士聖茱麗安紀念小學」的整整兩班學生遂淹死在卡斯特拉納街四十七號五樓——在西班牙的馬德里,一個夏天像火燒、冬風冷如冰、沒有海洋也沒有河流、內陸根性的居民永遠學不會光海航行術的遙遠城市。
愈是魔幻 愈是殘酷
小說的結局用了魔幻的想像,形容那群孩子淹死在光海中,但我們知道那是一場壯烈的大海,小孩燒死在火海中。〈流光似水〉隱藏了一個殘酷的慘劇,包括主角在內的無數家庭失去了他們年幼的孩子,但作者選擇用「流光似水」的想像,沒有直接寫明那場熊熊烈火,讓死亡不至於太血淋淋,同時也是一點安慰:提醒在世的父母,他們的孩子曾經活在最美好的想像裏。
想像力使冷酷現實變得柔和,正如托托和喬爾以光海航行的想像力,緩和離開家鄉的傷感,所以光才會化成海洋,那是孩子記憶裏靠海的故鄉。詩意的想像卻不會顯現於成年人身上,所以同樣離家的父母不明白兒子們對小艇的堅決渴求,但最殘酷的是,唯有死亡臨近,他們才明白想像力的重要,看到公寓流瀉的金光——而不是冲天的焰火。當父母看見孩子眼中的世界,卻無法再與他們相見。某程度上,魔幻的故事並非美化事實,反而把悲劇的意義挖得更深,也更殘酷。
〈流光似水〉有兩重核心比喻,第一重是把光想像成海洋,第二重是把烈火想像成光海,分別指向角色心靈深處的渴求,無論是回憶美好或迴避傷痛。我們無法判定到底是魔幻的版本更安撫人心,還是直面死亡更能走出陰影——但至少父母在想及孩子離世時,記得的是這樣的畫面:
大廳那一頭,托托戴著潛水面具和僅夠抵達港口的氧氣,坐在船尾,隨浪潮擺動,手握緊雙槳,正在找燈塔;喬爾浮在船頭,還在用六分儀尋找北極星;滿屋子漂浮的是他們的三十七個同學,有的正在窺視天竺葵盆栽,有的正在唱改了歌詞來嘲弄校長的校歌,有的正從爸爸的酒瓶偷喝一杯白蘭地酒,就這樣化為永恆。
■韓祺疇 - 嶺南大學中文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藝術碩士(M.F.A)畢業,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文:韓祺疇
圖:andipantz@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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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