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之異世界:如果一位菲律賓詩人,問你家中有沒有外籍家傭……
【明報專訊】「你家中有沒有聘請外籍家傭?」如果這道問題出自香港人的口,你大概會輕鬆回答「有」、「沒有」、「曾經有」、「打算聘請」。但假如問題來自菲律賓詩人,我發現自己無論怎樣回應,都十分尷尬。
僱用很多外傭的香港
2017年秋天,我到美國愛荷華大學採訪國際寫作計劃50周年慶祝活動,來自30多個國家的作家一起在大學駐留,像是歷時3個月的文學聯合國聚會。有天晚上,代表香港參與作家駐留的詩人劉偉成帶我到餐廳吃薄餅,剛好遇見菲律賓詩人Kristian Sendon Cordero,就坐下來一起用餐。Kristian得知我從香港來,問:「你家中有沒有聘請外籍家傭?」Kristian一發問,我就意識到自己和偉成來自僱用很多外傭的城市,他則來自輸出很多外傭的國家。後來我才知道,他小時候母親也曾來港打工,他第一次寫作,就是寫信給母親。Kristian的問題,不止是問我,也是問香港。
帶着這種不知如何自處的尷尬回港之後,我開始留意關於外傭的各種文字作品。最近在藝術書展看見一個關心外籍家務移工機構的攤位,背板上掛着一塊布,布上印着一首英語詩作,題為〈Take Care of Us〉,一下子把我吸引進去,詩最後一節寫:
I’m doing this
For my family
I hardly pray
Please take care of us.
詩中的「我」踏上飛機,正要到遠方工作,「我」用禱文一樣簡潔、直白而懇切的英語祈求庇佑。詩人舉重若輕地寫出「我」的祈求有多誠懇,情感真摯動人。
移工者以詩述懷
這首詩收錄在Ingat: An Anthology of Works By Migrant Domestic Worker Creatives in Hong Kong,合作策劃及出版的是香港的移工作家團體Migrant Writers of Hong Kong、推動被邊緣化女性的影像創作社群Lensational,以及本地獨立藝術出版社Small Tune Press。此書結集了30多個移工作家以英語或菲律賓官方語言他加祿語(Tagalog)寫成的散文、詩歌,作品原文與中文翻譯並置,攝影作品也設中英雙語簡介。
書名中的「Ingat」在印尼語中意指「記住」,在他加祿語中代表「珍重」,書籍作者簡介中,有不少作者都是離鄉別井、到外地當外傭的女性。如〈Take Care of Us〉作者Realynne V. Samson在簡介提到自己是39歲的女詩人(poetess),商科畢業,主修管理學,也是兩孩之母,目前在港當了7年家務助理,透過寫作表達內心想法和對抗鄉愁。此書亦收錄不少關於告別、思念、叮囑、惦記的作品,包括她們對留在家鄉的孩子、丈夫的告別,以及對於身在他鄉的自己之警醒與打氣。如Maria Editha Garma-Respicio的詩作〈Adios〉寫到:
Three hours from now, I will leave
My spouse and toddler
Be faithful hubby, don’t deceive
For I will go faraway to earn dollars
道出「我」成為外傭的原因是要掙錢養家,但也點出許多女性移工的擔憂,她們終日憂慮留在家鄉的丈夫會乘機出軌。
僱主和外傭的不對等
僱主和外傭之間的權力差異很明確,需要外傭照料家務的僱主付出金錢,受僱的外傭不得不為工作壓縮自己的家庭生活,包括婚姻和親職。〈Adios〉另有一句:
Goodbye’s a torture, my tears shedding
I’ll no longer witness my baby’s milestone
Others children I will be caring
Making me numb like an ice stone
女傭放下自己的孩子,到他鄉照顧別人的孩子,是書中常常提及的事。Anissa Fitri亦在〈Love〉寫到,有些僱主不喜歡女傭有未婚夫,因為怕她們會「Be ‘emkwai’ (disobedient), ‘emdengwa’ (argumentative), ‘hou lan’ (lazy) and easily break the contract」。「emkwai」是廣東話「唔乖」的拼音,「emdengwa」即「唔聽話」、「hou lan」是「好懶」等。編輯在書中表明,不會把作品「淨化」成所謂的「純正英語」或「母語人士」期望的標準文法,這些「不純正」的廣東話拼音,正呈現出移工為了來港工作而在短短數月中學習廣東話的背景,也容許眾作者以最貼身的經驗、不由他人代言的語感,述說自己的故事。
書中另一作者Rodelia M. Pedro用他加祿語寫成的詩作〈Hanggang sa Muli〉(直至再會)說:
Ang tadhana ay isang pagkakataon
Kayo at ako ay bigay ng panahon
Magkaiba ang lahi at ang sitwasyon
Dahil Kayo ang amo at ako ay katulong.
(Krystal Sanchez譯:命運中機會只有一次/時間被賦予彼此/我們的種族和處境都存有差異/皆因您我地位分主次)
這也許就是我在愛荷華對Kristian的提問感到尷尬的原因:我們在愛荷華以作家身分平等對話;但在香港,僱主和外傭的關係從不對等,背後的種族和處境差異,在人人平等的作家駐留中顯得特別矛盾。
香港每逢周日,不同區皆可見眾多休假的外傭在街上聚集,許多人家中的孩子和老人都是由同住的外傭照顧,但我們很少機會跟她們平等對話。閱讀外籍家務移工的親身自述與文藝創作,可以是個虛心理解對方的起點,了解他們在這個城市過着怎樣的生活,經歷怎樣的難處。
黃怡
(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英語文學碩士,現任創意寫作導師、香港電台節目《開卷樂》主持。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文學新秀獎,2023年代表香港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秋季駐留,近著有小說集《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
文:黃怡
圖: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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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