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皮膚病〉——吳俊賢

[2023.11.28] 發表

【明報專訊】(第1段)皮膚病源於過敏。

(第2段)皮膚科醫生說話時,臉上的口罩一抖一抖的,句子卻簡潔、銳利得彷彿帶刺,直刺進我的心思。「醫者仁心」的牌匾折射着光,我有點熱,手不自覺移到桌子下,大腿內側的位置,確保他沒有看見,才使勁搔癢。醫生在病歷卡上寫着潦草,眼神幾近漠然,我想像口罩背後藏着一個輕蔑的笑容,像爸。

(第3段)我前往櫃枱,領取兩小盒含類固醇的藥膏,早晚搽一次。還有一排藥丸,但藥丸不被套進有貼紙的透明膠袋,而是銀色的獨立包裝,像藏着不能曝光的秘密。我知道那是抗生素,服用後能抑制細胞增長,讓我的身體不那麼敏感,大抵還有睡意,使我陷入昏沉的睡眠,擺脫焦慮和不安。

(第4段)從石板街下來,踏着時而扁平時而冒起的石級,每一步我都走得格外小心,還要盤算下一步的落腳點。行走時大腿內側拉扯,破爛的皮肉一直在痛,因此邁步不能太大。我該知道,這是忍不住搔癢的結果,親密地抓癢過後,餘下的是疼痛與疏離。期間我忙着聽姐的語音。姐愛發語音訊息,好像從來沒法準確拿捏文字。她的語音都很長,撇除一些拖沓和期期艾艾,實質內容或許只佔語音一半。可我還是會細聽,直至系統蕩起完結提示音。與她相反,語音讓我感到不適。顫抖的嗓子、句子間的遲疑和嘈雜的環境教我深惡痛絕,我把心一橫,指頭便往垃圾箱圖示的方向撥去,重新打起字來。我害怕歧義,更沒法接受關係存在誤解和猜疑。因此我發出的文字都經過雕琢和潤飾,咧嘴而笑的表情符號並不反映我的快樂,它只協助表露我渴望表露的寬容,掩飾不安,有關我和那人的關係和未來。

(第5段)姐的聲音總是陰柔、纖弱,語音因此顯得綿長。她知道我濕疹發作,特意以過來人身分,建議我妥善處理濕疹皮膚的方法。濕疹是我的舊患,如我總是一個缺乏耐性的人,永遠焦慮和不安,難忍生活上些微的痕癢和乾燥,就像一句乾巴巴的回應,便足以叫我耐不住情緒,抓狂,直至傷口淌血。

(第6段)我不知道姐少時也患有濕疹,一如她童年的遭遇,也是我成年後透過她或爸的敘述自行組織起來的。那時只知道姐跟我是同父異母的姐弟,擁有不同的母親,此外沒有其他特別的感覺,也無損我和姐見面時的歡樂時光。那時的姐寡言,沉默,頭髮留有前蔭,家庭飯局裏她的頭顱總壓得低低的,垂下的髮綹剛好能蓋過額頭上冒出的、密麻麻的暗瘡。我和姐未曾同住過,那時我也不跟爸媽同住,而是由外祖父母撫養。某些特定的夜裏,我便在鐵閘旁等待爸媽,待他們把鐵閘上的布簾掀起,為我帶來短暫的樂趣,末了又倚在門邊,看他們消隱於走廊的盡頭。

(第7段)那時的我看來,父母不過是個概念,一個關於生命的隱喻,不必然涉及呵護和承諾。爸向我訴說姐的痛苦,關於他和姐的母親的離異,以及前妻為挽留他的種種瘋狂行為,像在複述別人的故事。我盯着爸的臉,他皮膚黝黑,卻是光滑無破損的,像被髹上一層薄薄的銅,讓他在感情問題前永遠灑脫。那時我只是個初小生,爸卻好像巴不得我一夜成長,成為他的聆聽者。我會點頭,默許爸的一切,同時盼望他的目光會移向我,而不是愣愣盯着公園地上,一枚跺扁了的煙蒂。對於姐的童年和他的敘述,我沒有感觸,在那些只能透過想像來塑造的歷史裏,我是缺席的。那時我仍未得皮膚病。

(第8段)童年是自我感覺龐大的階段。面對不合意的人和事,我們可以任性地回駁一句,或甩甩手,頭也不回地離開,再投入一片歡聲笑語,不必顧慮誰的目光。難怪孩子的皮膚總是幼嫩和光滑的。

(第9段)臨盆在即的日子,姐因懷孕而濕疹發作。我坐在她床邊,輕聲安慰一句:「忍一忍,一切終究會過去。」像她的錄音,溫柔而綿長。姐躺坐床上,不便站立,兩個雙生兒的重量壓得瘦削的她難以平衡。嬰兒出生後大概有着白裏透紅的皮膚,但姐卻受着濕疹煎熬。那天她穿一件寬身的睡衣,質料纖薄,露出了腿。我清楚看見腿上抓損的痕跡,潰爛的皮肉。姐在悵惘裏萎縮的身體,教我想起少時的她,那個由前額一撮髮絲擋去暗瘡,彷彿經年被一片陰霾籠罩的女子。

(第10段)我知道劉海帶着甚麼隱喻,還有暗瘡和濕疹,凡此種種皮膚病。

(第11段)那時爸時常隔着話筒與姐的母親吵罵。姐的母親是個直腸子的婦人,說起話來不饒人,她與擁有雪白皮膚的媽不一樣,是個乾瘦的女子,黝黑的皮膚跟爸很匹配。我受爸和姐邀請,第一次與她媽會面是在一家比薩店。整頓飯我都壓下頭,靜靜吃着薄餅,聽她媽的言論刺穿商場熙攘的人聲,然後漸漸察覺自己的存在其實是冗贅而不必要的。我渴望劉海為我擋去額頭的燙熱。我開始懼怕,怕她媽對我如對我媽一般,那般的恨,我甚至幻想進食期間她握起一柄切薄餅的刀,向我揮來。那時濕疹已經困擾我,吃兩口比薩,又得把手縮回桌子下,使勁抓癢。

(第12段)姐的學業並不出色,她媽感到沒面子,因此尖銳的叱罵聲常在爸的電話那頭鬧出。爸讓姐接電話,彼端立刻回復平靜。稍後的對話裏,除了姐的嗚咽和哽咽,我甚麼也竊聽不到。我知道孩子不能多管閒事,只好佯裝收看動畫,然後想起姐的暗瘡。或許她洗臉時會耐不住,湊向鏡子,用指尖把暗瘡擠破,再塗上護膚品。又或許,她會選擇等待,在劉海的庇護下多走一段路,讓難堪的情緒和別人的耳語在歲月裏逐漸萎縮、磨平,一天以光滑的皮膚展示我眼前。

(第13段)不知從哪天起,我漸漸察覺身體的某一處開始發癢。那是一種發自核心的、必須搔癢的欲望。或許是那天,當媽帶着通紅的眼來叩外婆家的門時開始。媽與姐的母親不一樣,不會與爸吵鬧,她是服從和壓抑的,偶爾變得倔強,像我。那天爸不知何故離家出走,媽跟他失去聯絡,急得直發慌。我未曾見過這樣的媽,白皙的臉爬滿風乾了的淚痕,一眼眶的紅。我無法把那個盯着地板向我坦誠相告的爸,那個把武打片看得咬牙切齒、偶爾從座位躍起作狀揮拳的爸,與眼前逃潛的他交疊。

(第14段)外婆着我回房間去,好讓她跟媽好好談談。其實我渴望參與討論,哪怕說上一句安慰的話也好。我總是那個缺席的人,一個只能活在想像中、以別人的憶述構想事情始末的人。我在昏暗的房子裏哭,淚就這樣流下來,不敢吭聲。抖動中,我感到皮下的腺體發麻,然後是癢。我未修剪的指甲,就這樣不斷搔,不斷搔,黑暗裏看不見抓得通紅的皮膚。

(第15段)如今想來,這種小爭執,如媽偶爾的強硬,很快便會消退。媽的皮膚好,暗瘡和濕疹等問題很少纏上她,倒是皮肉太嫩的關係,常成了蚊子的獵物。外遊時,她的背包總帶着花露水和防蚊貼,為我們驅趕蚊蟲,在她身上卻不必然奏效。在山澗行走,她興致勃勃走動的腿會忽然停下來,我們怕她是否絆到甚麼,只見她左右腿互相磨蹭,動作急速而焦躁,像一隻煩躁的鶴,不斷替換重心腳。我們替她噴上防蚊水,她的小腿卻已佈滿蚊叮子,如地圖上的板塊。

(第16段)面對痕癢,媽的耐力終究比我強。她說蚊叮子忍忍就消了,反正不是大患,無阻旅途歡悅。生活上這樣的循環就時刻在她和爸之間上演──其中一方鬧情緒,小爭吵,和好如初。然而,那天房裏的我,卻把爸短暫的離去想成了災難,沒法停止哭泣。外婆安撫媽的情緒過後,媽像孤魂一樣飄到門外,回家,我掀起鐵閘的布簾,想向媽說上一句話,但始終說不出甚麼,只管哭。晚上外婆接了通電話,媽說爸晚飯時已回家,一切平安。我沒有向釋懷的外婆報以微笑。爸很安好,我卻仍感到喪失了很多,俯下身來,繼續搔癢。

(第17段)我不知道,姐的暗瘡是否在這種情緒下萌芽的。

(第18段)然後痕癢逐漸發展成濕疹,一個難纏的皮膚病。濕疹終究與困擾媽的蚊叮子不同,不會急速消退,而是一種隱性而深遠的、發自敏感的皮膚病。每逢乾燥季節,身體各處總會痕癢起來,多是一些隱蔽的位置。指甲耐不住把患處抓損,指縫摻入帶血的皮屑,發痛,然後懊悔。待患處的疼痛消卻後,傷口結痂,皮膚變厚,直至下次難耐的痕癢侵襲,便又把患處抓出血水和膿。

(第19段)媽着我抓癢時隔着一塊布、衣服或褲子,這樣才不會抓傷皮膚。但抓癢是親密的行為,我討厭隔靴搔癢的感覺,如害怕面對生命裏的一切不確定。關係裏只消有那麼一點微末的塵埃,已足以讓我過敏,渾身哆嗦,然後陷入抓癢的惡性循環。因此,我很容易便把那人的沉默詮釋成冷漠,然後繼續躲在房裏,用想像來編織事情的可能,塑造有關那人的一切,在那些我缺席的時間和空間裏。

(第20段)夢裏,我時常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鐵閘後離去,布簾在風中飄揚。早上醒來,我驚覺被單上撒落的、零零碎碎的皮屑,還有身體各處的鈍痛。查看手機,那人還沒有音訊。

(第21段)童年是自我感覺龐大的階段。成長後遇上許多人和事,我感到自己慢慢萎縮,變小,回到床上瑟縮的那個我。皮屑掉落後我變得更敏感,衣物輕微的摩擦也叫患處發痛。升中後學會「皮囊」一詞,我便想像皮膚不過是一種偽裝,一層層包裹着我的本質。當我藉着不斷的搔癢來尋找本質時,才感到皮膚逐漸剝落,體積越來越小,沒等待本質出現,我已粉碎成橡皮屑似的虛無的存在,一堆等待被刷子掃去的皮屑。

(第22段)飯後趁媽到樓下散步,爸取起遙控器,按下暫停鍵,熒幕上那個正要揮拳的甄子丹被凝固在瞬間,神情有點滑稽。從爸帶輕蔑的笑容看來,他大抵知道了我的煩惱,但他不能體會。不像我,他在感情上是灑脫的,一直如此。他曾說年輕時手臂長過癬疥,因此沒敢穿泳衣示人,造成不會游泳的遺憾。但我何嘗不是?濕疹皮膚下,我拒絕穿短褲,體育課前悄悄躲在廁格裏更衣,逃避一切目光。只是爸往後再沒有皮膚病,黝黑的膚色似是百毒不侵。「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他總這樣說,然後滔滔說着年輕時的風流韻事。瞅着熒幕,我沒有細聽他的話。或許觀賞武俠片是他重拾敏感和激情的方法,就像賽馬日他站在電視機前,做出盡力策騎的姿態,在馬匹衝刺的一刻洩氣,或發出哀號,像肉從嘴裏溜出的獸。

(第23段)假如媽聽到這一切,大抵會對爸調侃或駁斥兩句,然後又開啟另一場無甚意義的爭論,直至她掏出防蚊油,讓冰涼的滾珠溜過隆起的蚊叮子。

(第24段)是的,以冰涼撫平一切。

(第25段)姐在語音裏提醒我,敏感皮膚不要用熱水沖洗,只有冷水才有緩衝作用。像她的暗瘡,不擠破,用冷水洗臉,臉才不至翻起皮屑,加上適當的護理自然便會消退。語音後方是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我能想像兩個外甥兒光滑渾圓的臉。忍一忍,一切終究會過去的。姐輕聲地說。

(第26段)這才發現,熒幕上的暫停標誌,如同親密但保持距離的兩個人。

*本文獲第十一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冠軍。

//圖‧Denis Novikov@iStockphoto

//鳴謝‧吳俊賢、匯智出版授權轉載/

■顧問老師:黃慧琦 - 現職中學教師,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深信文字的力量

(本網發表的作品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星笈中文 第112期]

明報網站 · 版權所有 · 不得轉載
Copyright © 2023 mingpaocanad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Ming Pao Daily News A wholly owned subsidiary of Ming Pao Enterprise Corporation Ltd.
Toronto Chinese Newspaper

Chief Executive Officer: Ka Ming Lui | Executive Chief Editor: Richard Kwok Kai Ng
1355 Huntingwood Drive, Scarborough, Ontario, Canada M1S 3J1 | Tel.: (416) 321-0088 | Fax: (416) 321-5377 | Advertising Hotline Tel: (416) 673-8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