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堆疊的地獄——讀陳李才〈棲居的邊界〉
【明報專訊】不同文體有其獨特的呈現形式,亦有其必然附帶的限制。但若有幸找到相得益彰的內容,為文體本身也賦予意義,創作者必能如戴虒}鐐跳舞般,把沉重冰冷的鐵鏈,舞動得像水袖那樣靈動。網刊《別字》曾以二行一段的詩體為限徵稿,眾多詩作中,本地詩人陳李才的〈棲居的邊界〉利用二行一段詩段與段之間等距的視覺特點,讓它與詩意配合,成為意象的一部分。
他在天台抽煙,吐出的霧混濁
不升高,遂徐徐下沉
她從二十五樓的窗戶觀看霧裡山影
手邊盆栽有其邊界,遠方亦然
二十四樓,一隻蒼蠅
停駐玻璃之外,像上帝遺失的骰子
重覆的夢在二十三樓,他牽著兒子雨中穿過公園
跌倒,失散,每次醒來滿身泥濘
……
混濁的夢在二樓
不上升,不會下沉
他在地下大堂等待的
不是出口,也不是入口
——〈棲居的邊界〉(節錄)◆
一、如地獄般層層堆疊
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間詩學》(The Poetics of Space)將城市的高樓描述為無根的建築,「從地面到屋頂,一間間房堆積起來……城市堛澈媬v物只有外在的高度……住得離天空近不再有任何好處。」棲居環境決定了人的生活模式,陳李才此詩寫的正是都市人的狀態——壓抑、孤獨、惘然,密不透風卻又彼此疏離。詩作以上帝視角掃視某一大樓,描寫了許多個他和她在大廈堛漸肮﹞軉q,自天台而下,讀者的目光像是跟隨升降機逐層下降、停靠,終將抵達出入未定的現實。
人只有突破困身的界限才能打破生活的藩籬,城市媄銢氻孺的住房卻讓互動無以進行。詩中的大樓堙A人們近在咫尺,但也隔茪@整行無法踰越的空白——抽煙的男子、失散了孩子的父親、失智老人、尚未定居的新移民、頻繁遷居者、活在記憶堣狟陔蓮搰菪U的人等,他們的身分、年齡和階層各異,有茼U自的憂傷,卻從不交流,從不打破彼此之間厚厚的藩籬,只能在逼仄密閉的空間內做茩威衁犒琚A彷彿困囿於自己的地獄,在自己的一潭死水中窒息。因此最後一段抵達的地面「不是出口,也不是入口」,無疑是都市人生存現狀的寫照——既無法進入,也無法逃離,我們的時間不再湧動,是一種死水般停滯的狀態。
二、身處虛無且逃向虛無
因此詩中,人們都厭倦身處的狀態,要麼靠窗眺望遠方,要麼寄望遙不可及的未來,要麼讓自己藏身於更加縹緲的回憶之中——他們都處於一種遷移,或是渴望遷移的狀態中。雖然身有棲居之地,心靈卻各自在流浪。
與此同時,「霧」又是陳李才十分鍾情的意象。從詩中我們看到了在天台抽煙的人吐出渾濁的煙霧;看到二十五樓的她遙望的山影正被濃霧緊鎖;看到二十四樓的蒼蠅停駐在無法觸摸的玻璃外;看到重複的夢佔據了不同樓層;看到霧水般的薄膜依附每張臉上;看到有人正在做夢,而他們的夢卻是渾濁的……這些縹緲模糊、若即若離的意象反覆出現,暗示了大廈堛漱H前路未卜的命運。也就是說,流浪的終點,只不過是另一種虛無。
值得一提的是,陳李才第二本詩集便以「漫長的霧黝黑的光」為書名,書的簡介如是總結:「霧吞沒我們,然後——我們確切聽見了一個城市本身的碎裂」,隱隱然暗示,我們正是在曖昧渾濁的生活之中,看到了城市的破碎與荒蕪。
■作者簡介:
嚴瀚欽 - 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CHUNYIP WONG@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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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6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