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嚴刑峻法 信賞必罰——〈五蠹〉（下）
【明報專訊】2012年首屆文憑試中文科卷一課外文言考材，是〈五蠹〉的第7段，全段可分為三層次。「嚴刑峻法，信賞必罰」，是考材的主旨，也是韓非學說的主題。
第一層次
無法令 vs. 有法令
以鄉中不成器小子為例(先秦文獻中，鄉與鄉人的意義，見本欄3月28日一期解釋)，基於人性醜惡，用儒家諄諄善誘、以愛感化一套，必徒勞無功；相反，利用人的劣根性，以法令威迫恫嚇，才見效果。藉此論證，執行法令是治理社會唯一有效方法。
(圖一)
第二層次
寬鬆法令的效果 vs. 嚴峻法令的效果
進一步聚焦於如何執行法令。先作比喻，無論多高的山，如果山勢夠平緩，即使行動能力最弱的跛足母羊也能登上；由此可以推想，山勢平緩的低丘，或行動能力比跛足母羊強的人畜，登山更無難度，換言之，平緩的話，任何人畜皆能登上。
相反，無論多矮的城牆，只要陡峭，即使先秦時代跳高能力最強的人，也跳不過；由此可以推想，陡峭的高牆，或跳高能力較弱的人，更無從跳越，換言之，陡峭的話，任何人皆不能跳過。
(圖二)
這是一種以最極端處境，推論其他全部情况的論證手法，日常生活常用，如「3歲孩童也懂(極端處境)，你豈會不知(其他情况)？」也見於〈孟子˙魚我所欲也〉，孟子說：連一個社會最底層的人(極端處境)，也會為了尊嚴，不吃嗟來之食，寧願餓死，則一般人，乃至諸侯(其他情况)，更能明白道義比生命重要，足證「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
明白了極端論證手法，便容易理解下文設例。即使如何無足輕重的平價紡織品，貪念不特別強的普通人，只要沒有後果，也油然生起據為己有之想；由此可以推想，更貴重物品，或貪念更強的人，如大盜，更必欲據為己有，換言之，沒有嚴重後果的話，物慾驅使下，人人都成盜賊。
相反，如何貴重的黃金，如果溫度高得燒傷人手，即使掉到地上，連先秦時代最臭名遠播的大盜，也不敢拾取；由此可以推想，只要有嚴重後果，例如高溫，平價紡織，或貪念不那麼強的人，更不會覬覦，換言之，只要有嚴重後果，物慾無法讓人變成盜賊，天下太平。
(圖三)
沒有嚴重後果，人人成盜賊；有嚴重後果，人人不成盜賊，藉此論證，法令必須嚴苛得令人民害怕後果，效果才會顯著，而君主必須設立有最嚴苛後果(即懲罰)的法令，則人民自會因畏遵從。
第三層次
進一步聚焦嚴苛法令
由於上兩層次已經設喻設例，這層次直寫主要見解，分別賞和罰，比較二者的特點。韓非指出，人民是否遵守法令，在於賞與罰二者。獎賞要重、要信，還要針對人性追慕名利的特點，實利的獎賞須結合提升名譽地位；懲罰要極盡嚴厲苛刻，容不得半點情分，而且還要用盡方法詆譭他們的人格，使之名譽掃地。不過，法令還須統一和分明，不能亂搬龍門、朝令夕改，不能界線模糊、寬泛不清，否則人民不能明白，也就無從遵守。
(圖四)
峭法無情
韓非毫不掩飾自己冷酷得過火的極端無情，一切唯法令的利益理性，以及賞罰譽譭的剛性規條。在專論賞罰的名篇〈二柄〉中，韓非舉例說明峭法嚴刑、罰重而必的超常苛刻水平，他認為吹噓邀功固然要懲處，立了功，卻謙遜不認為自己有功勞，竟然也須責罰，因為同樣言論與事實不符！君主睡着了，掌管帽子的侍從好心，給君主蓋上衣服，以免受寒，則君主應當把掌管衣服的侍從，連同那名掌管帽子的好心侍從，一併處死，因為前者失職，後者越權。見解獨到透闢，對儒家脈脈溫情以及由此發展出來的種種美德，統統棄為迂腐離地的空洞大話，無疑痛快淋漓，但心腸忒也太硬。
議論精密
韓非議論，寫得太好太峻峭，對人心、對世情的利害關係、厚黑計算，分辨和剖析得周詳精密、絲絲入扣，前提未必都正確，但結構上「不厭煩、不屈撓、不急燥的條分縷析，分而又分……一波接一波，一浪叠一浪……不愧為一篇奇文」(《十批判書˙韓非子的批判》)，郭沫若評價韓非其他名篇的析述，同樣適用於短篇的考材上。
擅長借事說理
韓非還比老師荀子更善於設喻舉例。文獻史上，以篇幅比例計算，韓非大抵是擁有最多白話詞語版權的單一作者，光是成語，便有上百個典出《韓非子》(見右表)。今天，韓非和他的學說，仍活在我們的語言和世界中。他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擅長借事說理的寓言家，諷喻之生動抵死、文采之精之美，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典出《韓非子》的成語例子
(圖五)
法家之弊：刻薄寡恩 任法絕情
在中國文化中，韓非的法家對人性醜惡的黑暗面，以及血淋淋、赤裸裸的現實，體會得最冷靜、深刻，剖析得最犀利，提出的社會和政治方案一針見血得最可怕，也最可恨。讀韓非，宜須帶有一點同情的體諒，體諒他對和平和秩序的心急焦躁，體諒他的孤憤。不過，凡藥三分毒，韓非對人性、社會和政治的藥方，始終寒涼得太霸道，容易導人進牛角尖，難免有損良能仁心，變得刻薄寡恩，任法絕情，走火入魔，把和平和秩序異化，忘卻了人本身才是和平和秩序的目的。
《韓非子》淺嘗尚可，多讀無益。或者，待某天，當走破人生無盡的高潮與低谷，受過人恩，遭過委屈，把生命的苦辣甜酸都品遍透了，能以沉思回應人世間種種虛偽、荒謬與殘酷，讓心靈有足夠抗體免疫，憤怒不惡化為仇恨，悲哀都昇華為憐憫，對人性、對社會、對世界，猶能保持不假浪漫、不失樂觀的信心，不虛妄希望，也不鹵莽絕望，到時，再讀不遲。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圖•wenjin chen@iStockphoto/明報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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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9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