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文章與前額並高〉——余光中
【明報專訊】翻譯家、文學家梁實秋的《雅舍小品》膾炙人口，梁乃文學泰斗，讀者卻不知其為人，更不知其相貌。通過余光中的〈文章與前額並高〉，除可了解梁實秋的文學成就，讀者更可從他的外表得知其性情——外貌描寫不僅是客觀、仔細地描述一個人的五官、神情、身材、衣著，更能藉此呈現人物的內在特質。
1. 自從十三年前遷居香港以來，和梁實秋先生就很少見面了。屈指可數的幾次，都是在頒獎的場合，最近的一次，卻是從梁先生溫厚的掌中接受《時報文學》的推薦獎。這一幕頗有象徵的意義，因為我這一生的努力，無論是文壇或學府，要是當初沒有這隻手的提掖，只怕難有今天。
2. 所謂「當初」，已經是三十六年以前了。那時我剛從廈門大學轉學來台，在台大讀外文系三年級，同班同學蔡紹班把我的一疊詩稿拿去給梁先生評閱。不久他竟轉來梁先生的一封信，對我的習作鼓勵有加，卻指出師承囿於浪漫主義，不妨拓寬視野，多讀一點現代詩，例如哈代、浩斯曼、葉芝等人的作品。梁先生的摯友徐志摩雖然是浪漫詩人，他自己的文學思想卻深受哈佛老師白璧德之教，主張古典的清明理性。他在信中所說的「現代」自然還未及現代主義，卻也指點了我用功的方向，否則我在雪萊(1)的西風裡還會漂泊得更久。
3. 直到今日我還記得，梁先生的這封信是用鋼筆寫在八行紙上，字大而圓，遇到英文人名，則橫而書之，滿滿地寫足兩張。文藝青年捧在手裡，驚喜自不待言。過了幾天，在紹班的安排之下，我隨他去德惠街一號梁先生的寓所登門拜訪。德惠街在城北，與中山北路三段橫交，至則巷靜人稀，梁寓雅潔清幽，正是當時常見的日式獨棟平房。梁師母引我們在小客廳坐定後，心儀已久的梁實秋很快就出現了。
4. 那時梁先生正是知命之年，早已進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他的談吐，風趣中不失仁藹，諧謔中自有分寸，十足中國文人的儒雅加上西方作家的機智，近於他散文的風格。他就坐在那裡，悠閒而從容地和我們談笑。我一面應對，一面仔細地打量主人。眼前這位文章巨公，用英文來說，體形「在胖的那一邊」，予人厚重之感。由於髮岸線(hairline)有早退之象，他的前額顯得十分寬坦，整個面相不愧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加以長牙隆準，看來很是雍容。這一切，加上他白皙無斑的膚色，給我的印象頗為特殊。後來我在反省之餘，才斷定那是祥瑞之相，令人想起一頭白象。
5. 當時我才二十三歲，十足一個躁進的文藝青年，並不很懂觀象，卻頗熱衷獵獅(lion-hunting)。這位文苑之獅，學府之師，被我糾纏不過，答應為我的第一本詩集寫序。序言寫好，原來是一首三段的格律詩，屬於新月風格。不知天高地厚的躁進青年，竟然把詩拿回去，對梁先生抱怨說：「你的詩，似乎沒有特別針對我的集子而寫。」
6. 假設當日的寫序人是今日的我，大概獅子一聲怒吼，便把狂妄的青年逐出師門去了。但是梁先生眉頭一抬，只淡淡地一笑，徐徐說道：「那就別用得了……書出之後，再給你寫評吧。」
7. 量大而重諾的梁先生，在《舟子的悲歌》出版後不久，果然為我寫了一篇書評，文長一千多字，刊於一九五二年四月十六日的《自由中國》。那本詩集分為兩輯，上輯的主題不一，下輯則盡為情詩。書評認為上輯優於下輯，跟評者反浪漫的主張也許有關。梁先生尤其欣賞《老牛》與《暴風雨》等幾首，他甚至這麼說：「最出色的要算是《暴風雨》一首，用文字把暴風雨的那種排山倒海的氣勢都描寫出來了，真可說是筆挾風雷。」
8. 在那麼古早的歲月，我的青澀詩藝根柢之淺，可想而知。梁先生溢美之詞固然是出於鼓勵，但他所提示的上承傳統旁汲西洋，卻是我日後遵循的綜合路線。
9. 朝拜繆斯的長征，起步不久，就能得到前輩如此的獎掖，使我的信心大為堅定。同時，在梁府的座上，不期而遇，也結識了不少像陳之藩、何欣這樣同輩的朋友，聲應氣求，更鼓動了創作的豪情壯志。與詩人夏菁也就這麼邂逅於梁府，而成了莫逆。不久我們就慣於一同去訪梁公。有時也約王敬羲同行。不知為何，記憶裡好像夏天的晚上去得最頻。梁先生怕熱，想是體胖的關係；有時他索性只穿短袖汗衫接見我們，一面笑談，一面還要不時揮扇。我總覺得，梁先生雖然出身外文，氣質卻在儒道之間，進可為儒，退可為道。可以想見，好不容易把我們這些恭謹的晚輩打發走了之後，東窗也好，東床也罷，他是如何地坦腹自放。我說坦腹，因為他那時有點發福，腰圍可觀，縱然不到福爾斯塔夫的規模，也總有約翰遜或紀曉嵐的份量，足證果然腹笥(2)深廣。據說，因此梁先生買腰帶總嫌尺碼不足，有一次，他索性走進中華路一家皮箱店，買下一隻大皮箱，抽出皮帶，留下箱子，揚長而去。這倒有點《世說新語》的味道了，是否謠言，卻未向梁先生當面求證。
10. 梁先生好客兼好吃，去梁府串門子，總有點心招待，想必是師母的手藝吧。他不但好吃，而且懂吃，兩者孰因孰果，不得而知。只知他下筆論起珍饈名菜來，頭頭是道。就連既不好吃也不懂吃的我，也不禁食指欲動，饞腸若蠕。在糖尿病發之前，梁先生的口福委實也飫足了。有時乘興，他也會請我們淺酌一杯。我若推說不解飲酒，他就會作態佯怒，說什麼「不煙不酒，所為何來？」引得我和夏菁發笑。有一次，他斟了白蘭地饗客，夏菁勉強相陪。我那時真是不行，梁先生說「有了」，便向櫥頂取來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強調那是一八四二年產，朋友所贈。我總算喝了半盅，飄飄然回到家裡，寫下《飲一八四二年葡萄酒》一首。梁先生讀而樂之，拿去刊在《自由中國》上，一時引人矚目。其實這首詩學濟慈而不類，空餘浪漫的遐想；換了我中年來寫，自然會聯想到鴉片戰爭。
11. 梁先生在台北搬過好幾次家。我印象最深的兩處梁宅，一在雲和街，一在安東街。我初入師大(那時還是省立師範學院)教大一英文，一年將滿，又偕夏菁去雲和街看梁先生。談笑及半，他忽然問我：「送你去美國讀一趟書，你去嗎？」那年我已三十，一半書獃，一半詩迷，幾乎尚未閱世，更不論乘飛機出國。對此一問，我真是驚多喜少。回家和我存(3)討論，她是驚少而喜多，馬上說：「當然去！」這一來，裡應外合勢成。加上社會壓力日增，父親在晚餐桌上總是有意無意地報道：「某伯伯家的老三也出國了！」我知道偏安之日已經不久。果然三個月後，我便文化充軍，去了秋色滿地的愛荷華城。
12. 從美國回來，我便專任師大講師。不久，梁先生從英語系主任變成了我們的文學院長，但是我和夏菁去看他，仍然稱他梁先生。這時他又遷到安東街，住進自己蓋的新屋。稍後夏菁的新居在安東街落成，他便做了令我羨慕的梁府近鄰，也從此，我去安東街，便成了福有雙至，一舉兩得。安東街的梁宅，屋舍儼整，客廳尤其寬敞舒適，屋前有一片頗大的院子，花木修護得可稱多姿，常見兩老在花畦樹徑之間流連。比起德惠街與雲和街的舊屋，這新居的主人住在「家外之家」，懷鄉之餘，該是何等快慰。
13. 六十五歲那年，梁先生在師大提前退休，歡送的場面十分盛大。翌年，他的「終身大事」，《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之中譯完成，朝野大設酒會慶祝盛舉，並有一女中的學生列隊頌歌；想莎翁生前也沒有這般殊榮。師大英語系的晚輩同事也設席祝賀，並贈他一座銀盾，上面刻著我擬的兩句贊詞：「文豪述詩豪，梁翁傳莎翁。」莎翁退休之年是四十七歲，逝世之年也才五十二歲，其實還不能算翁。同時莎翁生前只出版了十八個劇本，梁翁卻能把三十七本莎劇全部中譯成書。對比之下，梁翁是有福多了。聽了我這意見，梁翁不禁莞爾。
14.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後來夏菁擔任「聯合國」農業專家，遠去了牙買加。梁先生一度旅居西雅圖。我自己先則旅美二年，繼而去了香港，十一年後才回台灣。高雄與台北之間雖然只是四小時的車程，畢竟不比廈門街到安東街那麼方便了。青年時代夜訪梁府的一幕一幕，皆已成為溫馨的回憶，只能在深心重溫，不能在眼前重演。其實不僅梁先生，就連晚他一輩的許多台北故人，也都已相見日稀。四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回到台北，卻無法回到我的台北時代。台北，已變成我的回聲谷。那許多巷弄，每轉一個彎，都會看見自己的背影。不能，我不能住在背影巷與回聲谷裡。每次回去台北，都有一番近鄉情怯，怕捲入回聲谷裡那千重魔幻的漩渦。
15. 一提起梁實秋的貢獻，無人不知莎翁全集的浩大譯績，這方面的聲名幾乎掩蓋了他別的譯書。其實翻譯家梁實秋的成就，除了莎翁全集，尚有《織工馬南傳》《呼嘯山莊》《百獸圖》《西塞羅文錄》等十三種。就算他一本莎劇也未譯過，翻譯家之名他仍當之無愧。
16. 讀者最多的當然是他的散文。《雅舍小品》初版於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五年為止，二十六年間已經銷了三十二版；到現在想必近五十版了。我認為梁氏散文所以動人，大致是因為具備下列這幾種特色：
17. 首先是機智閃爍，諧趣迭生，時或滑稽突梯，卻能適可而止，不墮俗趣。他的筆鋒有如貓爪戲人而不傷人，即使譏諷，針對的也是眾生的共相，而非私人，所以自有一種溫柔的美感距離。其次篇幅濃縮，不事鋪張，而轉折靈動，情思之起伏往往點到為止。此種筆法有點像畫上的留白，讓讀者自己去補足空間。梁先生深信「簡短乃機智之靈魂」，並且主張「文章要深，要遠，就是不要長」。再次是文中常有引證，而中外逢源，古今無阻。這引經據典並不容易，不但要避免出處太過俗濫，顯得腹笥寒酸，而且引文要來得自然，安得妥帖，與本文相得益彰，正是學者散文的所長。最後的特色在文字。梁先生最恨西化的生硬和冗贅，他出身外文，卻寫得一手道地的中文。一般作家下筆，往往在白話、文言、西化之間徘徊歧路而莫知取捨，或因簡而就陋，一白到底，一西不回；或弄巧而成拙，至於不文不白，不中不西。梁氏筆法一開始就逐走了西化，留下了文言。他認為文言並未死去，反之，要寫好白話文，一定得讀通文言文。他的散文裡使用文言的成分頗高，但不是任其並列，而是加以調和。他自稱文白夾雜，其實應該是文白融會。梁先生的散文在中歲的《雅舍小品》裡已經形成了簡潔而圓融的風格。證之近作，他的水準始終在那裡，像他的前額一樣高超。
■注釋
(1) 雪萊：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著有詩篇〈雲〉、〈西風頌〉、〈雲雀歌〉等
(2) 腹笥：肚子所記的書籍，有如書箱的藏書
(3) 我存：余光中妻子范我存
《我的老師》
作者：《老照片》編輯部
出版社：三聯書店
簡介：記載35個老師的故事，藉照片與文字讓讀者領略老師的教誨，感受師生彼此的深摯情誼。
■賞析
外貌描寫——表裏如一，內外一致
余光中選取了梁實秋3個外貌特徵着意描繪，令梁先生形象躍然紙上：
//笑/
作者自20多歲便獲梁先生扶掖，多年來經常造訪梁府。從德惠街、雲和街的舊居至安東街的新屋，都滿載師生的歡聲笑語。文中多次提及晚輩造訪梁先生，但彼此不是正襟危坐地談詩論文，而是輕鬆自在地談笑：
•「他就坐在那裏，悠閒而從容地和我們談笑。」(第4段)
•「有時他索性只穿短袖汗衫接見我們，一面笑談，一面還要不時揮扇。」(第9段)
•「談笑及半，他忽然問我……」(第11段)
作者雖無詳述談笑之內容，但三番兩次不經意地記述師生相處時的愉悅，側面寫出梁先生全無老師架子，足見他平易近人。第10段記述梁先生對作者勸酒的往事，指老師「作態佯怒」，引得作者和友人「發笑」，一怒一笑之間，可見老師之幽默，更見師生之親近。
第6段寫到梁先生面對作者的狂妄無禮，亦只「淡淡地一笑」，可見他對晚輩的包容仁藹，這是「儒」之仁愛寬厚，更見老師自身的修為——誠如第4段所言，梁先生早已進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這就是「道」之豁達大度，心胸寬闊。第9段余光中說梁先生「氣質卻在儒道之間，進可為儒，退可為道」，所言非虛。
//腹/
不同於一般文弱書生，梁先生「體胖」。第4段作者記述初次拜訪梁先生，仔細地打量這位文章巨公，他體形「在胖的那一邊」，予人厚重之感。
第9段再次提及梁先生的身材。作者想像在學生拜別之後，梁先生可能就會如王羲之「坦腹東牀」；又提及梁先生「買帶還箱」的謠言。以上不過是「想見」和「謠言」，但作者這樣寫，除了點出老師腰圍可觀，更令讀者相信梁先生就如王羲之般率性自然，確有《世說新語》高士名流的行事風貌。
事出必有因，梁先生腹大，乃因他好客兼好吃。昔日作者去梁府串門，總有點心招待；又提到老師下筆論起珍饈名菜來，頭頭是道，即使他既不好吃也不懂吃，亦不禁食指欲動。
第6段記述梁先生量大，第17段又指出他的散文其中一個特色乃「中外逢源，古今無阻」。作者在第9段指老師「腹笥深廣」，實是一箭「三」雕，既寫老師的體態，同時讚譽老師肚量寬闊，學問廣博，可謂「機智閃爍，諧趣迭生」。
//額/
篇名〈文章與前額並高〉耐人尋味，可圈可點。梁先生文章水準之高固然不容置疑，有趣的是作者巧妙地連繫起梁先生之文學造詣與相貌特徵。
第4段作者描寫梁先生的髮岸線有早退之象，前額寬坦，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雍容閒雅，正是祥瑞之相。所謂「相由心生」，梁先生總是一派悠閒從容的樣子，哪怕作者冒犯，也不會顰眉蹙額。第17段作者更直接點題，寫梁先生的散文在中歲的《雅舍小品》裏已經形成了簡潔而圓融的風格。證之近作，他的水準始終在那裏，像其前額一樣高超。文末呼應前文，既讚揚老師文學水準高超，亦再次提到老師的相貌特點，並連繫其處世態度，令老師形象活現眼前，如此收結實是畫龍點睛。
余光中透過此文讚揚梁實秋於翻譯和散文的成就，指出其散文之所以動人，因具備四大特色。名師出高徒，細味本文，大家也不難發現余光中的文章同樣諧趣迭生、中外逢源，絕不負老師多年的提掖。
■題目
1. 本文共有17段，按內容大意可分成4個部分，試指出各部分由哪些段落組成(4分)，然後概述第三和第四部分的內容大意，並把答案填寫在下表內。(6分)(見圖1)
2. 作者運用不同的描寫手法來突顯梁實秋的形象，下列引文運用了什麼描寫手法？(2分)
眼前這位文章巨公，用英文來說，體形「在胖的那一邊」，予人厚重之感。由於髮岸線(hairline)有早退之象，他的前額顯得十分寬坦，整個面相不愧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加以長牙隆準，看來很是雍容。這一切，加上他白皙無斑的膚色，給我的印象頗為特殊。(第4段)
□外貌描寫
□行為描寫
□語言描寫
□心理描寫
3. 作者在第9段和10段敘述了數件可反映梁先生性情的聯想或往事。試根據有關內容，把答案寫在下表之內。(4分)(見圖2)
4. 第1段作者說：「我這一生的努力，無論是文壇或學府，要是當初沒有這隻手的提掖，只怕難有今天。」試綜合全文，說明梁先生如何提掖作者。(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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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慧琦--現職中學教師，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深信文字的力量。
顧問老師：黃慧琦
圖：kazuma seki@iStockphoto
鳴謝：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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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1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