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轉運站》 是枝裕和好狡猾
看罷是枝裕和的《孩子轉運站》後，又在另一天再看多一次。已經有好一段日子對是枝的電影失去興趣，始自他獨立製作，轉向一系列探問原生家庭的戲，便有意無意地要和他保持距離。
文˙何阿嵐
分離和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庭故事，或是失敗父親的自責，是枝從《橫山家之味》開始，一直在「家庭」這命題上打轉。是枝並不反家庭，他近來的電影更有種透過家庭去講社會倫理不容的種種，離開日本後製作的《真實芳言》，他將對家庭的構想放在法國和美國演員身上，使其深深植根的日本性情、東方家庭價值觀，反映在一個法國藝術家庭裏過着的日式生活，看着一群外國演員在鏡頭前煮飯，她們要表現出有話不能好好說，就像吃到了搞錯食譜的日式便當。更重要是影響了他想挖進更深層的命題，家人之間隱藏多年的秘密，演員演出與生活之間的真偽。後來得知，原劇本構思來自若尾文子和樹木希林演出的舞台劇，更覺錯愕和可惜，而這組合已經不可能實現。
平衡冷靜與熱情
記起朱天文與侯孝賢一次對談中，講到創作者離開自己身處地方的困境，她滿有疑問，在不懂彼方語言下，侯孝賢如何判斷拍攝是否「對味」。侯孝賢排斥直線敘事、情節強烈的故事，總在不相干東西裏浸染，選取事件中的片段，而並非傳統的三幕劇、透過主人翁的經歷達到電影的主題。「對味」所指的也是對那個社會、情境的認知，當然也包括演員說話和演出的方法；簡言之，對一名依靠真實的導演而言，就是克服「水土不服」的問題，融入情境中。我想再看一遍《孩子轉運站》的原因，並非要為電影好壞下判斷，而是了解他過去對作為父親、原生家庭的疑問，以及被遺棄的孩子等反覆出現的母題，當回到更熟悉的亞洲國度時，會產生一部怎樣的作品？
討論是枝的電影，強調生活感看來是不可或缺，他的角色忙於洗衫煮飯，閒談生活，卻很少見電影中角色有過分的情感流露，譬如角色的憤怒。在IU飾演母親、想賣走孩子的一場戲中，孩子被那對要買走的父母講了難聽的說話時，她立即表現怒火，還有宋康昊和姜棟元為了保護IU和孩子時打壞人；在韓國電影裏，我們往往看到的人直率又不缺火爆性格，看過洪常秀電影都知角色們在鏡頭前盡出洋相，特別是飲酒過後，真性情大爆發。
然而，是枝溫吞內斂的個性，出奇地與韓國人一貫特質取得了平衡，宋康昊和IU在火車上的對話，尤其令我印象深刻。兩個陌生人之間推心置腹地說出真話，配合了火車穿過隧道時突然變暗，又突然光亮起來，很配合角色對話與情節發展。與其說這些場面在是枝電影上比較少見，不如說日本人很懂得如何隱藏內心感受；不是說日本人不真誠，但要直接地說真心話，並非他們的文化語境能輕易展現——雖然最近我們有了濱口龍介這名真心話專家。
過去一直覺得是枝電影中的人物往往太乾淨，《海街女孩日記》的3個姊姊都背負倫理道德問題，譬如作為別人的情婦，她們自身的問題，因為表演者的明星光環被減弱到無法察覺。是枝的父親角色，又經常在人前表現了「感到非常抱歉」的無奈，令觀眾不願指摘。他總不經意流露出的潔癖，也令角色缺了人味；他不願在觀眾前太苛責，或表現角色教人失望與尷尬的一面，但同時想表現出人性裏不願展露出的負面。但在《孩》片裏，正因為那增添了的人味，令角色和他們變得可信。
宋康昊氣質外露
不得不提獲得康城最佳男主角的宋康昊。是枝並非一名指導演員出眾的導演，樹木希林作為是枝中期發展的重要一員，一直發揮出一名演員的創造性，為是枝電影作調色作用，營造生活感，在群戲中帶領眾人演技。樹木從不是是枝電影中的主角，但她的出現總能帶出具有創造性的氛圍，沒有人會忘記樹木於《小偷家族》裏在海灘上看一家人身影時露出的笑容。為了配合電影的貧窮家庭，她演出時也不裝上假牙，角色不用說話，也讓觀眾感到存在。
宋康昊在戲中的氣質，總教我想到樹木希林為是枝電影賦予的創造力，這名韓國大男人溫柔又帶點傻氣，一開始動機不良，要將棄嬰拿來賺錢，但電影發展下去，不單看到這男人如何照顧好孩子；從他對IU套出心裏話，更表現出一個在人生裏並不出眾、但內心溫柔的父親。電影裏依然有着是枝的典型情境，作為父親的宋康昊與原配女兒唯一一場對話中，他一直表現出不知如何溝通的尷尬，試圖討好女兒。我們不得不同情這個父親，雖然他實際並不是個好父親。在《孩》片這具公路電影色彩的家庭劇中，他獲得了比在母國創作上似乎充分的自由，你不會覺得這是一部外國人拍的韓國電影，他依然有着是枝的個性。其實我更想了解的是，這名由電視台紀錄片導演，到獨立製作的是枝，在製作上如何把持自己的作者觀與商業性。《海街女孩日記》全明星演員演出、《第三度殺人》另類嘗試，他一直試圖在電影觀眾之間尋找對話空間，雖然未必每一次都達到水準。
說《孩》片是是枝最狡猾的作品也不為過，因為他再次展現了一群在道德和倫理上不純良的人物：母親會賣走孩子、警察刻意設局引人犯罪、兩個大男人為了錢成為「拐子佬」，拼湊出的「家庭」做着違法並違背道德之事，就像在《小偷家族》裏的犯罪家庭，你不願去指摘它，奇情的故事發展下去，依然有令人相信的地方。他再一次做出一部倫理大於法律的溫情故事，要觀眾認同，隱隱地將「道德的曖昧性」套入對原生家庭的疑問之中。
放映時間地點：
9月13日 5:30pm
Royal Alexandra Theatre
9月14日 8:30pm
Royal Alexandra Theatre
時長：129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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