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金句.相忘江湖:何必相濡以沫?
【明報專訊】生與死是人生的大問題:我們該如何善用有限的生命?又該如何面對不可知的死亡?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莊子?大宗師》
◆語譯
泉水枯竭了,魚在陸地上互相依偎。牠們儘管用濕氣互相吹噓,用口沫互相潤濕,卻如何比得上在湖海當中互不相干地自由暢泳。與其稱讚聖主而非難暴君,不如既不稱讚誰,也不非難誰,把他們都忘掉,就順應着道的變化,好好活着。
◆出處和背景
莊子,名周,戰國時代思想家、文學家、道家的代表人物。《大宗師》是《莊子?內篇》的第六篇,主要描述道家的理想人格——真人。真人以「大宗」(道)為師,用行為去體現道的超越境界。他冷靜地面對生存與死亡(不知悅生,不知惡死),也擺脫了世俗情感的牽繫(其寢不夢,其覺無憂)。
◆內容分析
道家追求合於道的生活,也就是素樸自然的生活。可人類的爭名逐利,把本來合於道的清靜世界,弄得紛紛擾擾。處身濁世當中,一些人仍能相濡以沫,這是儒家一直宣揚的仁義和大愛。像帝堯的禪讓愛民,堪為其中典範。但在莊子眼中,這正是背離了「道」的不幸處境。《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當道淪亡了,才有人提倡忠孝仁義,作為補救措施。所謂「譽堯而非桀」,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骨子裏他們都沒有符合道的要求。
原來莊子相信的道,能生化萬物,讓萬物各得所養,自然成長。正如魚在水中,自由暢泳,既是各不相干,也是各適其適。可魚一旦脫離河道,困在陸上,牠就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即使相濡以沫,也僅僅是掙扎圖存,相依為命的無奈求生方式。正如人類自恃才智,追名逐利,你爭我奪,這就跟道的自然無為相去日遠。在這樣混濁的社會中,人再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生命日漸枯萎。
◆應用與感悟
莊子用「相濡以沫」來形容一種扭曲了的生死觀,即自以為是地苟且求活。那麼,我們該如何看待生與死?莊子認為:「死生,命也。」生與死是生命的現象,就像白天黑夜的變化一樣,有着正常的規律,那都是道的自然特性。何時生?何時死?即使人力也無從干預,這是事物的實情。我們敬愛父母,要為他們而生;我們敬畏君主,可以為他而死。為什麼就不能把生與死,交託給至大至真的道呢?大自然賦予我們形軀,作為生命的載體,生而勞動,老而閒逸,死而安息。道作為一切的主宰,既能讓我們好好活着,當可讓我們好好死去。我們何不用愉悅的眼光,去欣賞生命的整個過程?
世人樂生惡死,老想着擁有一切,以為這樣就可達致永恆。有人把船(財物)藏在山溝裏面,把山(土地、版圖)藏在水澤裏面,自以為十分牢固了。可半夜裏忽然跑來一個大力士,竟然把它們統統馱走了。這當然是一個比喻,說的是人迷戀生命,妄想擁有一切,把大大小小的財寶牢牢收藏,自以為十分穩妥了,最後還是敵不過「歲月神偷」的攫奪。昏愚的人,迷於目前,窺不破歲月的大限,又怎會明白當中的道理呢?只有道家的真人,放下世俗的營求,回歸於道,才能抱持與天下萬物相往還的情懷,靜靜地順應天下萬物的變化。
◆故事例子
楚王失弓
怎樣才能達到上通於道的「相忘」、「兩忘」境界?我們首先要擺脫對名與利、得與失的執著。《呂氏春秋?貴公》有個有趣的故事。楚王丟失了弓,卻沒有去尋找,說:「荊人(指楚人)丟了它,反正還被荊人撿到,又何必尋找呢?」孔子知道後,說:「楚王話中去掉那個『荊』字就合適了。」老聃聽到後說:「再去掉那個『人』字就更好了。」
楚王能放下個人利益,卻放不下國家的利益;孔子的胸襟超越了國家的畛域,卻放不下愛人如己的仁義之名。老子所謂的「得之」和「失之」,都沒有一個物主,兩者俱包容在道的主體之內。到達這個境界的「真人」,名利不顧,得失偕忘,渾同在道的洪流當中,生亦何喜?死亦何悲?蘇軾《前赤壁賦》中,客因「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而興悲。蘇子指出:「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正是莊子說的「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在同於道的境界中,人與萬物並行不悖,遊目賞心,一切俱藏於吾心而無所逃遁,天地不見其大,吾身不見其小,恰好是「藏天下於天下」的真實寫照。
■朱崇學:退休中學助理校長,教授中國語文、文學、歷史等科目;對中文寫作和文學創作的教與評頗有涉獵。
文:朱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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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8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