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與人生:城市邊緣人 文字實G
【明報專訊】援交少女、地盤工人、跨境司機、按摩女郎……這些被標籤為社會底層的人,是《南歸貨車》的故事人物,他們的生活或許潦倒,卻充滿頑強的生命力。作者王証畬捊g這些人命運的交會,讓別人看見他們的故事,藉此拉近人與人的距離,「愛不是實體,愛是不斷的實踐,是不斷的鬥爭,是盟約,是結黨,是要結合在一起,對抗可恥的世界,改變敗落的人間」。
書寫成長地 新界西為背景
很多作家都會寫成長的地方,王証琩漞雪h入屯門,訪問當天相約在旺角,因不好意思要記者「長途跋涉」到屯門,但輾轉下還是來到海邊之城訪談。王証琣^溯成長經歷,家附近是青山灣,常常看見貨輪進出、飛機升降和在海邊垂釣的遊人。他想在香港文學史註上一些常被忽略的地方,如新界西,「雖然它(屯門)並非典型文學中描述的大城市,如北京、上海,但很多著名文學家都不是寫大城市」,例如他喜歡的兩位作家——魯迅筆下的紹興、加拿大著名短篇小說家阿利斯泰爾(Alistair MacLeod)的著作《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The Lost Salt Gift of Blood),以加拿大東部海邊小鎮布雷頓角(Cape Breton Island)為背景,充滿地域色彩,更成為當地經典的文學作品。
王証琝@品呈現的其中一個重要面向為「底層文學」,記述基層的生活遭遇,寫作手法以寫實為主。王証睇﹛A「很多典型的文化作品,如某大台電視劇,都以中產家庭為核心,住一千多呎的大屋。既然這些人已有很多鎂光燈照射,那麼我是否應寫其他家庭?」有感基層的表達能力不高,在社會上缺乏話語權,難向大眾表述自我,但他們的人生有很多精彩的故事,「身為一個作者,我不能代他們發聲,但希望嘗試用自己的語言將他們的人生呈現在書本世界,讓別人看見」。他客觀真摯地刻劃人物的日常和精神面貌,沒有加入任何批判或說教,純粹告訴讀者這個世界存在了這樣的人。
筆下的人物,靈感除了來自身邊的朋友或舊同學,還有他對人物和時事敏感的觸覺。他曾任職記者,撰寫時事評論,可是2019年反修例事件後,有感評論自由大幅收窄,他把心一橫離開傳媒工作,回復自由身,現於不同中、小學教授中文作文,又多點閒暇寫作。他將身邊不同朋友的真實經歷寫進小說,加插虛構情節,其中〈南歸貨車〉主角輝,原型為他小學同學的父親,任職中港貨車司機,受惠1990年代經貿蓬勃,跨境物流業如日方中,收入可觀。但後來內地經濟轉型,運輸行業不景氣,這個小康之家亦無奈步入貧困。小說中的輝最後不得不把車變賣,在公路上走最後一程。
受台寫實作家陳映真影響
香港不少文學作家都喜以魔幻、超現實元素為題材,王証瓻h受台灣寫實派作家陳映真影響,偏向故事性較強、有現實基礎的寫作手法。他提到陳映真的兩篇小說〈雲〉和〈夜行貨車〉,當時台灣經濟受美國控制,是個慘白的年代。陳映真以美麗的文字、浪漫的故事,塑造現實世界中的政治和經濟脈絡,令他難以忘懷,於是下定決心,寫一些關懷社會的小說。他其中一篇小說〈沉默的瘀傷〉,主角是個建築工人,寫作背景是2003年SARS樓價大跌後飛升,在經濟轉變下的無助,卻依然花盡血汗、每天冒死在建造永不能負擔的物業,畢生難以逃脫這困境。
而在〈燒掉一棵綠樹〉中,兩個學生面對高壓的政治環境,其中來自破碎家庭的女生,因找不到出路而患情緒病,偏執地認為一切抑鬱都跟窗前擋住陽光的綠樹有關,屢次想放火燒樹,「這棵樹不止是實體的東西,還有象徵意義,他們不知道這棵樹是什麼,但很想消除它,為人生找到出路」。另一篇〈濕重的一天〉,主角是身兼碼頭工人的業餘拳手,長期在高危環境下工作。王証睆椄G事背景為2013年的葵涌貨櫃碼頭工潮,當時一班工人抗議工時長、人工低,且工作環境惡劣。主角選擇以拳手的身分繼續奮鬥,背後欲反映的是,這些人即使身處劣境,也不甘於當弱者,而是掙扎求存,帶來微小的希望和改變。
文學本是邊緣 記載掙扎求存的故事
王証琤D張寫實文學的另一原因,牽涉其左翼精神,即希望透過記錄人的生活面貌,連結人與人的關係。他說,人們很多時不止不了解低下階層,而是不了解周遭的人。「我們身處的社會被分工切割,如你做老師,他做廚師,大家的生活很少交集,但其實又息息相關。你每天都吃廚師煮的東西,但為什麼會對他的職業不了解?」
他說,就一般中國文學而言,左翼文學通常圍繞刻板的「革命家愛情公式」,流於說教,欠缺文學韻味,他認為文學不應如此。「文學已經沒有過往強大的宣傳能力,尤其是文字傳媒。但文學依然有很多價值,能以某形式記錄某種社會形態。例如看法國作家巴爾札克的小說,可以知道以前的歐洲是怎樣;從魯迅的小說認識民國時期的中國。而我想記載的是人在生活當中掙扎、鬥爭的過程。」
在多元主義、融合、終極關懷會受到嘲諷訕笑的時代,左翼文學還有立足之處嗎?王証琱S會否介意被指「左膠」?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會,這只會令我開心。文學本身是很邊緣的東西,如果怕邊緣就不會從事文學,廣義上左翼是追求社會進步,在政治制度、福利制度、經濟上拉近貧富差距,這是人永恆的追求,不會落後。至於『左膠』,是政治鬥爭時期的口號,但有些價值是不會扼殺,亦不容抗衡的。」
陳映真早年曾於訪談中提到,知識的功能就在尋求某種烏托邦,假如沒有人繼續追求烏托邦,這會是整個知識界的悲傷,「如果火弄滅了,我怎麼辦呢?你也可以說我們這一代是受到詛咒的一代吧,就像薛西弗斯一樣」。在價值顛倒、是非不分的時代,王証痤坐U每個懇切的故事,或許是引領到烏托邦的火把。
//親密和傷害都凝結於此,頃刻的天堂和地獄交織,深埋,腐敗成為暗黑的糊狀物。然而只要一點火,便足以發出亮光,足以讓我們,走一段狹仄的路。願讀者,也能於斯取得一點,熹微的光。// —— 王証琚m南歸貨車》
文:盧嘉程
圖:朱安妮
插畫:柳廣成(後話文字工作室提供)
[語文同樂 第508期]